2043年9月16日
上午 08:40 至 傍晚 18:22
东方。
这个词如同一个微弱却执着的路标,刻在了钟家鑫昏沉灼热的意识里。每一次因剧痛而短暂的清醒间隙,他都能透过地下室入口的缝隙,看到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以及赢寂始终面向东方的、沉默而坚定的侧影。
高烧如同跗骨之蛆,反复折磨着他。伤口在简陋的处理下缓慢地、顽固地与感染抗争着。时间在冰冷的黑暗中模糊流逝,只有身体的痛苦和窗外光线的明暗变化,提示着日夜更迭。
赢寂大部分时间都守在入口处,如同一尊不知疲倦的石雕。她偶尔会离开很短的时间,带回少量勉强可用的水和那些辨识出的、具有微弱药用或食用价值的变异植物根茎。每一次外出,她都极其谨慎,行动快如鬼魅,最大限度地避免留下痕迹和引发冲突。
钟家鑫注意到,她带回的东西越来越少,外出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她的脸色似乎更加苍白,眼底那抹绯红也偶尔会出现极其细微的、短暂的闪烁,如同电压不稳的灯泡。她维持那种超常警戒和偶尔动用能力所带来的消耗,正在她体内缓慢累积。
他强迫自己吞咽下那些味道古怪、甚至带有轻微毒性的根茎,喝下带着土腥味的水,努力吸收着每一分微不足道的能量。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恢复哪怕一丝行动力,否则他们两人都可能被困死在这片废墟里。
2043年9月17日
昏迷与清醒的界限变得更加模糊。钟家鑫感觉自己像是在燃烧的海洋里沉浮。偶尔清醒时,他会看到赢寂依旧守在原地,或者正用那块冰冷的金属板为他擦拭滚烫的额头。她的动作依旧笨拙,却带着一种持之以恒的、近乎固执的认真。
有一次,他在高烧的噩梦中挣扎,仿佛又回到了研究所,看着那些冰冷的仪器刺入赢寂的身体。他无意识地伸出手,胡乱地抓挠着,嘴里发出破碎的呓语:“……停下……放过她……”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抓住了他胡乱挥舞的手腕。
那冰凉的触感似乎穿透了灼热的噩梦,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是赢寂近在咫尺的脸庞。她正低头看着他,绯红的眼眸中,那片深沉的虚无似乎被他的痛苦所扰动,泛起极其细微的、困惑的涟漪。她似乎不理解他言语中的含义,却能感知到那强烈的痛苦情绪。
她抓着他的手腕,没有松开,只是用那双眼睛安静地看着他,直到他再次陷入昏睡。
2043年9月18日
转折似乎发生在第四天的凌晨。
钟家鑫在一种极度虚弱却相对清醒的状态中醒来。高烧奇迹般地退去了一些,虽然身体依旧疼痛虚弱,但那种焚烧五脏六腑的灼热感减轻了。喉咙也不再干痛得无法忍受。
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那件破毯子,而赢寂并不在身边。
一阵恐慌瞬间攫住他!她去了哪里?遇到危险了?还是……
就在他挣扎着试图坐起来时,入口处的光线一暗,赢寂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钻了进来。
她的手中,捧着几株罕见的、散发着淡淡荧光的蓝色苔藓。这种苔藓钟家鑫在过去的资料中见过图片,被称为“幽光藓”,只生长在辐射浓度极高、但同时存在某种特殊矿物平衡的区域,极其稀少,具有强大的中和毒素和抑制感染的特性,堪称末世里的救命良药。但它通常伴随着极度的危险,因为那种特殊环境往往吸引着强大的变异生物。
赢寂的衣服袖口处,多了一道不易察觉的、被某种强酸腐蚀过的焦痕。
她走到钟家鑫身边,将那几株散发着微弱蓝光的苔藓递到他嘴边,示意他吃下去。
钟家鑫没有犹豫,张口吞下了那冰凉滑腻、带着奇异清香的苔藓。苔藓入口即化,一股清凉的液流瞬间涌入喉咙,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所过之处,如同久旱逢甘霖,那顽固的炎症和灼痛竟然被明显地压制了下去!
这效果立竿见影!
“谢谢……”钟家鑫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力气,“你……没事吧?”他注意到她袖口的焦痕。
赢寂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子,然后摇了摇头。她似乎并不在意这点小损伤。
在幽光藓的强大药效下,钟家鑫的状况开始稳定好转。虽然离康复还差得远,但至少脱离了生命危险,精神和体力都在缓慢恢复。
2043年9月19日
又经过一天的休养和进食(赢寂找到了一些可食用的地下菌类和一只小型变异鼠),钟家鑫已经能够勉强依靠着墙壁坐起来,甚至尝试着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左腿依旧剧痛无法承重,但右臂的扭伤好了不少。
他注意到,赢寂外出探查的频率增加了。她似乎在有意识地扩大搜索范围,不再局限于寻找 immediate (即时)的水和食物,而是开始带回一些别的的东西——一张破损的、标注着附近区域地形的旧时代纸质地图碎片;一个还能微弱指示方向的破旧指南针(虽然指针不时颤抖);甚至还有一个半满的、标签模糊但似乎是高能量营养液的金属罐。
她像是在为一场长途旅行做准备。
黄昏时分,赢寂再次外出归来。这一次,她没有立刻回到地下室,而是站在入口外,静静地望着东方逐渐沉入暮色的地平线。
钟家鑫扶着墙壁,单脚艰难地挪到入口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远处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更加荒凉和破碎的废墟地带。扭曲的钢筋如同巨兽的肋骨刺破大地,崩塌的建筑堆叠成一座座不规则的丘陵。地表覆盖着厚厚的、灰白色的辐射尘,在夕阳残光下泛着死寂的苍白。几条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地裂如同丑陋的伤疤,蜿蜒盘踞在大地上,散发出淡淡的硫磺味和危险的气息。
这就是通往东方的路。一条充满未知险恶的锈蚀之路。
赢寂转过身,看向钟家鑫,然后伸手指向那片死亡地带,绯红的眼眸在暮色中闪烁着微光。
她的意思很清楚:我们要穿过那里。
钟家鑫看着那片令人绝望的景象,心脏微微收紧。以他现在的状态,穿越这种地域,无异于自杀。
但他没有选择。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且带着辐射尘味的空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他嘶哑地说,“我们……明天出发。”
赢寂看着他,也学着他的样子,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2043年9月20日清晨
一夜无话。钟家鑫尽可能地休息,积攒着可怜的体力。赢寂则始终保持着警戒,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计算着风险与时间。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冰冷的光线再次透过缝隙照入地下室时,赢寂开始了行动。
她将找到的那罐高能量营养液递给钟家鑫,示意他喝掉大半。剩下的部分,她仔细地收好。
然后,她开始整理仅有的物资:水壶灌满了能找到的最干净的水;那些烤干的肉块和菌类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包好;药品和急救用品放在最顺手的位置;地图碎片和指南针塞进钟家鑫的口袋;那把老式霰弹枪和剩余弹药则由她拿着。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钟家鑫面前,转过身,再次做出了背负他的姿势。
钟家鑫看着眼前这纤细却承载着一切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决绝。他必须活下去,必须带着她活下去。这是赎罪,也是唯一的道路。
他攀上她的背,感受着那冰凉的、却异常稳定的支撑。
赢寂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他不会滑落,然后拿起霰弹枪和背包,毫不犹豫地踏出了地下室,步入了清晨冰冷而死寂的废墟。
寒风瞬间裹挟了他们,卷起地上的灰白色尘埃,如同亡灵的叹息。
赢寂选择了一条相对隐蔽的路径,沿着巨大废墟堆的阴影移动。她的速度并不快,却异常平稳,最大限度地减少着颠簸。那双绯红的眼眸如同最先进的传感器,不断扫描着前方和四周的环境,提前规避着可能塌陷的地面、不稳定的结构以及远处偶尔出现的变异生物活动迹象。
钟家鑫伏在她背上,警惕地观察着后方和侧翼。他的身体依旧疼痛,但精神却因为目标的明确而高度集中。
最初的几个小时相对平稳。他们穿过了一片被遗弃的工业区,巨大的、锈蚀的管道和罐塔如同森林般矗立,投下漫长的阴影。赢寂甚至在一处相对完好的管道内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冷凝水收集点,补充了部分饮用水。
但随着他们不断向东,深入那片巨大的地裂区域,环境变得更加恶劣。
风越来越大,卷起的辐射尘让人几乎睁不开眼。地面变得崎岖不平,布满了尖锐的金属碎片和混凝土块。巨大的地裂如同深渊般横亘在前方,有些狭窄处可以跳跃通过,有些则需要绕行很远。
在一次跨越一道约三米宽的地裂时,赢寂背负着钟家鑫,轻松一跃而过。落地时,钟家鑫受伤的左腿不可避免地撞击了一下,剧痛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赢寂立刻停下脚步,微微侧头,似乎在感知他的状态。
“没……事……”钟家鑫咬着牙说道,“继续……”
赢寂沉默地站了几秒钟,然后继续前进,但接下来的路程,她的步伐变得更加轻盈和小心,仿佛在背负一件易碎的珍宝。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处相对背风的、半塌的建筑物残骸下短暂休息。
钟家鑫吃了点肉干,喝了点水,感觉体力稍微恢复了一些。赢寂则只是喝了少量的水,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依旧警惕地巡视着周围。她似乎不需要太多的食物补充。
钟家鑫拿出那张破损的地图和指南针,试图定位他们的位置和前进方向。地图太过残缺,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标志性地形。指南针的指针也在不稳定地晃动,显然这里的磁场异常混乱。
“方向……大概没错……”他嘶哑地判断着,主要依靠的,反而是赢寂那种对东方“光的感觉”的模糊指引。
休息了不到半小时,赢寂突然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望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钟家鑫的心立刻提了起来。“怎么了?”
赢寂没有回答,只是凝神倾听了片刻,然后缓缓摇了摇头。似乎只是远处的风声或者某种细微的动静,暂时没有迫近的威胁。
但她显然认为这里不再安全。
她再次背负起钟家鑫,继续上路。
下午的路程更加艰难。他们遭遇了一场小范围的辐射尘暴,能见度急剧下降,狂风几乎让人站立不稳。赢寂不得不找了一处坚固的涵洞躲避,等待了将近一个小时,风暴才渐渐平息。
风暴过后,整个世界仿佛被重新粉刷了一层灰白,死寂得令人窒息。
接着,他们又不得不绕开一片区域,那里弥漫着诡异的、色彩斑斓的雾气,赢寂的直觉告诉她那里极度危险。绕行浪费了大量的时间和体力。
黄昏再次降临,温度开始急剧下降。
他们必须找到一个过夜的地方。
赢寂选择了一处位于高地、视野相对开阔的通讯塔基座废墟。这里易守难攻,虽然暴露,但也能提前发现远处的威胁。
她将钟家鑫安置在一个相对完整的混凝土隔间里,然后用找到的一些锈蚀金属板和废弃物,巧妙地堵住了大部分入口,只留下一个观察和应急的缝隙。
她依旧没有生火。火光在夜晚的废墟中太过显眼。
寒冷如同无形的恶灵,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钟家鑫裹紧毯子,依旧冻得牙齿打颤。失血和重伤让他格外怕冷。
赢寂坐在入口缝隙旁,沉默地守护着。
夜色渐深,繁星在污染严重的云层间隙冷漠地闪烁。远方的废墟中,偶尔传来不知名变异生物悠长而凄厉的嚎叫,令人毛骨悚然。
钟家鑫在寒冷和疼痛中半睡半醒。
恍惚间,他感觉到一个冰凉的身影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然后,一具冰冷却异常“坚实”的身体,轻轻地、试探性地,靠在了他的身边。
是赢寂。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靠着他,用自己那异于常人的、似乎能隔绝部分寒冷的身体,为他分担着这漫漫长夜的酷寒。
钟家鑫愣住了。他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那种非生命的冰凉,但这冰冷的依靠,却仿佛比任何火焰都更能驱散他内心的孤寂和绝望。
他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自己裹着毯子的身体,向她那边靠了靠。
赢寂没有动弹,默许了他的靠近。
两人就这样,在这末世废墟的高塔之上,在冰冷的星空下,依偎在一起,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无边的黑暗与寒冷。
沉默无声。
却仿佛有千言万语,在冰冷的接触中悄然流淌。
通往东方的路,还很长,很艰难。
但至少此刻,他们不再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