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3年9月22日
清晨 06:30 至 上午 10:55
小男孩清脆却带着怯意的喊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荒原清晨的凝滞。
“你们……是从墙里出来的吗?”
声音穿过冰冷的空气,清晰地传到钟家鑫和赢寂藏身的混凝土碎块后。
钟家鑫的心猛地一提,握紧了脉冲手枪。暴露了!他飞快地扫视四周,评估撤退路线,同时大脑急速权衡——对方有老有小,武器简陋,似乎没有立即攻击的意图。那个小男孩的问题也更像是好奇而非敌意。
是战,是逃,还是……尝试接触?
就在他犹豫的刹那,赢寂却做出了反应。
她没有看向钟家鑫寻求指示,而是直接从那块巨大的混凝土碎块后,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她的动作平稳无声,苍白色的长发和沾满尘污的白色拘束服在灰暗的晨光中显得格外突兀。那张毫无表情的精致脸庞和一双深邃的绯红眼眸,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了那群幸存者的视线中。
“赢寂!”钟家鑫低呼一声,想拉她回来已经来不及。他只能暗骂一声,硬着头皮,也握紧武器跟了出去,站在赢寂身侧稍靠后的位置,警惕地注视着对面所有人的反应。
篝火旁的幸存者们显然被赢寂的突然出现,尤其是她那非人的外貌和气质惊呆了。人群中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女人们下意识地将孩子护在身后,男人们则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简陋武器,如临大敌。
气氛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那个最先发现他们的小男孩,却似乎并不害怕,反而从母亲身后探出脑袋,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赢寂,充满了纯粹的好奇。
为首的那个中年男人,脸上带着风霜刻下的深深皱纹,身材干瘦却显得精悍。他上前一步,将众人护在身后,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过赢寂和钟家鑫,特别是在钟家鑫手中那把明显先进的脉冲手枪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深深的忌惮。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赢寂身上,眉头紧紧皱起,似乎在辨认什么,眼神中充满了困惑和惊疑。
双方就这样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对峙。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风声呜咽。
最终,那个中年男人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没有举起武器,而是缓缓抬起空着的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敌意,声音沙哑而谨慎地开口:
“外乡人……你们……没有带着‘铁瘟’吧?”他的目光主要盯着钟家鑫,似乎判断他才是能沟通的对象。
“‘铁瘟’?”钟家鑫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可能是指某种机械或科技相关的疾病或污染,这是末世幸存者常见的恐惧。他摇了摇头,也稍微放低了一点枪口,“我们很干净。只是路过,没有恶意。”
听到他的回答,中年男人紧绷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一丝,但他眼中的警惕并未减少。他的目光又忍不住瞟向赢寂。“她……?”
“她是我同伴。”钟家鑫斩钉截铁地说道,侧身稍微挡住了赢寂,“我们刚从‘墙里’出来。”他选择了承认小男孩的猜测,这或许能更快获取信息。
“墙里……”中年男人咀嚼着这个词,眼神复杂,混杂着恐惧、厌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好奇。“第七研究所……你们是从那个地狱里逃出来的?”
他的语气并非质问,更像是一种确认,仿佛早已料到。
钟家鑫心中微动,点了点头:“是的。”
人群中再次响起一阵骚动和低语,看向他们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增添了几分同情,但恐惧依旧存在,尤其是对赢寂。
中年男人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做出了决定。他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人们放下武器。“放下吧,他们不像‘清道夫’,也不是‘花园’的鬣狗。”
听到“清道夫”和“花园”这两个词,钟家鑫的瞳孔微微收缩。
人们迟疑着,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简陋武器,但眼神依旧充满戒备,与两人保持着距离。
“过来吧,外乡人。”中年男人指了指篝火,“外面冷,喝口热水。算你们运气好,最近墙里的‘巡逻队’和‘清理者’很少往这边来了。”
钟家鑫和赢寂对视一眼。赢寂绯红的眼眸扫过那群人,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没有检测到即时的威胁。
钟家鑫这才稍微放松,将脉冲手枪插回腰后,但手并未远离枪柄。他示意赢寂跟上,两人慢慢走向篝火。
随着距离拉近,那些幸存者的细节更加清晰。他们个个面黄肌瘦,嘴唇干裂,衣物破烂不堪,缝满了补丁,但浆洗得还算干净。他们的眼神麻木中带着深深的疲惫,只有几个孩子眼中还残留着一丝属于生命的光彩。
篝火上架着的破锅里,煮着一些看不出原本面貌的、糊状的根茎混合物,散发着淡淡的、谈不上好闻的食物气味。
中年男人拿出两个边缘破损的金属杯子,从锅里舀了点热水,递给他们。“没什么好东西,暖暖身子吧。”
钟家鑫道谢接过,水温烫手,在这寒冷的清晨显得格外珍贵。他吹了吹,小心地喝了一口。赢寂也学着他的样子,接过杯子,但她只是捧着,并没有喝,绯红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杯中升腾的热气,仿佛在研究这种物理现象。
“我叫老凯,”中年男人在自己旁边找了块石头坐下,示意他们也坐。“是这里的‘头儿’,如果这鬼地方还需要个头儿的话。”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苦涩的自嘲。
“钟家鑫。”钟家鑫简单介绍了自己,没有说赢寂的名字,只是示意了一下,“这是……小赢。”他临时编了个称呼。
老凯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掠过赢寂,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依旧藏着深深的探究,但他没有再追问。他转而看向钟家鑫:“能从那里逃出来,你们不简单。特别是……”他又瞥了赢寂一眼,“……带着这样的‘同伴’。”
“侥幸。”钟家鑫含糊道,不想过多透露赢寂的特殊性,“老凯,你们一直住在这里?靠着隔离墙?”
“不然能去哪?”老凯苦笑一下,摊了摊手,“墙里面是研究所的地盘,比地狱还可怕。墙外面……是无边的废墟、辐射坑、还有各种要命的变异体和强盗团伙。这里虽然贫瘠,偶尔还有墙里的疯子出来‘巡逻’,但至少相对熟悉,能找到些吃的,也有这几个破烂窝棚遮风挡雨。”
他指了指那片简陋的棚户区:“我们这些人,都是这些年从不同地方逃难过来的,或者是从墙里侥幸捡回条命跑出来的。聚在一起,好歹能互相照应一下,活得久一点。”
“你们不怕研究所的人出来清剿吗?”钟家鑫问道。
“怕,怎么不怕?”老凯叹了口气,“但他们似乎对墙外这片‘废土’兴趣不大,除非我们靠得太近,或者他们有什么实验体跑出来了,才会派‘巡逻队’或者更可怕的‘清理者’出来活动。平时,只要我们不主动招惹,他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毕竟,这鬼地方本身就能要人命。”
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而且,听说最近研究所内部好像出了什么乱子,巡逻的频率低了很多……看来,就是你们闹的?”
钟家鑫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刚才说的‘清道夫’和‘花园的鬣狗’……是什么?”
老凯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甚至闪过一丝恐惧。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仿佛怕被什么听到。
“‘清道夫’……是墙里放出来的一种怪物,”老凯的声音压得更低,“不是活的,像是机器和烂肉的混合体,专门清理靠近隔离墙的一切活物,可怕得很……我们有人见过一次,再也没回来。”
“至于‘花园’……”老凯的眼中露出深深的厌恶和忌惮,“那是一个比第七研究所更神秘、更可怕的地方。据说在很远的地方,具体没人知道。‘花园的鬣狗’是他们对外的爪牙,一帮装备精良、心狠手辣的掠夺者和奴隶贩子!他们偶尔会出现在这片区域,搜寻有价值的‘货物’——特别是像你们这样从墙里逃出来的,或者有特殊技术的人,甚至……孩子。”
他的话让钟家鑫的心沉了下去。技术人员的警告是真的!“花园”果然不是善地!
“他们抓人干什么?”钟家鑫追问。
“谁知道呢?”老凯摇摇头,脸上露出恐惧,“有人说送去当奴隶,有人说……和墙里的人一样,拿去做实验!反正被他们抓走的人,从来没见回来过。”
篝火旁的其他幸存者听到这些,脸上也都露出了恐惧和麻木交织的神情,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无处不在的威胁。
就在这时,那个之前发现他们的小男孩,似乎克服了恐惧,悄悄凑近了一些,大眼睛依旧好奇地盯着赢寂,特别是她那双绯红色的眼睛。
赢寂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缓转过头,看向小男孩。
四目相对。
小男孩吓了一跳,却没有后退,反而小声问道:“……你的眼睛……是红色的……好好看……你生病了吗?”
赢寂沉默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无法理解“生病”和“好看”这两个概念。
钟家鑫连忙打圆场,对小男孩笑了笑:“她……眼睛比较特殊,没生病。”
老凯将小男孩拉回身边,对钟家鑫抱歉地笑了笑:“小崽子不懂事,别见怪。”但他看向赢寂的眼神,探究之意更浓了。
钟家鑫决定转移话题,他拿出那个报废的终端,指着上面那道裂痕问道:“老凯,你们在这附近,有没有见过类似的东西?或者……听说过一个叫‘星’的地方或者组织?”
老凯接过终端,仔细看了看,又传给旁边几个年纪稍大的人辨认。众人都摇头。
“这种高级货色,很少见。‘星’……也没听说过。”老凯将终端递回,疑惑地问,“这东西很重要?”
“一个朋友留下的遗物。”钟家鑫含糊道,收起了终端,心中有些失望。
看来,从这些挣扎求生的底层幸存者这里,很难得到关于“星”的更多线索了。
他又和老凯交谈了一会儿,了解了一些关于墙外世界的基本情况:东边更加荒凉,辐射浓度更高,变异生物也更加强大和诡异;有几个已知的幸存者据点,但都距离遥远且排外;水源和食物是永恒的问题;“花园的鬣狗”和其他的掠夺者团伙是最大的移动威胁。
这些信息沉重而现实,描绘出一幅比墙内更加残酷和绝望的图景。通往晨曦镇的道路,注定遍布荆棘。
时间不知不觉流逝,锅里的糊糊已经被分食干净,人们开始一天的劳作——主要是去附近的废墟里寻找还能利用的废弃物资和可能存在的少量食物。
钟家鑫注意到赢寂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捧着那杯早已冰凉的水,目光偶尔扫过那些忙碌的、面容枯槁的幸存者,特别是那些孩子。她那空洞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在流动,难以捕捉。
老凯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一直往东?”
钟家鑫点了点头:“听说东边有个叫‘晨曦镇’的地方?”
老凯闻言,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混合着希冀和怀疑。“晨曦镇……只是个传说。都说那里没有辐射,有干净的水和食物,还有武装保护。但谁也没真正见过,也没见有人从那里回来过。通往东方的路……太危险了。很多不信邪的人去了,再也没消息。”
他看了看钟家鑫年轻却坚定的脸庞,又看了看一旁非人的赢寂,叹了口气:“不过……你们或许不一样。如果你们真能找到……替我们这些烂命一条的人看看,那是不是真的存在一片……希望之地。”
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期盼。
钟家鑫郑重地点了点头:“如果我能找到,一定会想办法把消息传回来。”
老凯笑了笑,那笑容沧桑而苦涩。他从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小巧的、手工制作的、看起来像是罗盘的东西,塞到钟家鑫手里。
“拿着吧,自己瞎捣鼓的,指的方向不一定准,但总比没有强。东边……一直走,据说要穿过一片巨大的‘哭泣峡谷’,还要路过‘锈蚀都市’的废墟……祝你们好运吧,年轻人。”
钟家鑫接过这简陋却珍贵的礼物,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谢谢。”
他和赢寂站起身,准备告辞。他们需要继续赶路,趁天色尚早。
就在他们转身欲走之时,那个小男孩突然又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用废弃电线拧成的、造型歪歪扭扭的小兔子,递向赢寂。
“给……给你……”小男孩脸上有点脏,眼睛却很亮,“红色的眼睛……像兔子……”
赢寂低头,看着那只丑陋却充满童真的小工艺品,又看了看小男孩期待的眼神。她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地、极其笨拙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只小兔子。
她拿着兔子,看了看,然后抬起头,看向小男孩,极其缓慢地、几乎看不到幅度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她转过身,将小兔子小心地放进了自己拘束服唯一完好的口袋里。
没有道谢,没有微笑。
但这微不足道的互动,却让所有看到这一幕的幸存者,包括老凯,都愣住了。他们看向赢寂的眼神,少了几分恐惧,多了几分惊愕和难以言喻的复杂。
钟家鑫心中也是微微一动。他对着老凯和众人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在绝望中挣扎求生的微小聚落,然后带着赢寂,转身走向那堵巨大的、象征着界限与未知的锈蚀隔离墙。
他们的身影,在灰白色的天光下,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墙体巨大的破损缺口之后。
墙外的世界,风更大,更冷,更荒凉。
但路,仍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