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3年9月24日
下午 16:40 至 9月26日中午 12:15
无声平原,名不虚传。
风声在这里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吞噬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持续不断的、压抑的、如同隔着厚重玻璃听到的低沉呜咽。脚下是无穷无尽的灰白色沙砾,细小而均匀,踩上去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很快就被广袤的死寂所吞没。天空是永恒的、毫无层次的铅灰色,见不到太阳,也分不清具体的时辰,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灰蒙。
空气干燥而冰冷,带着高浓度辐射尘特有的刺麻感,即使以钟家鑫强化后的身体,长时间暴露其中也感到皮肤紧绷,呼吸道不适。扳手赠送的那个自制辐射指示仪一直闪烁着示警的黄色微光,提示着环境的恶劣。
视野极度开阔,却也极度单调。除了偶尔出现的、被风蚀成奇形怪状的岩石和早已枯死碳化的植物残骸,几乎看不到任何起伏和标志物。极远的地平线扭曲晃动着,如同海市蜃楼,更添几分虚幻与绝望。
在这里,连时间感都变得模糊不清。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这片巨大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灰白荒漠上。赢寂依旧走在前面,她的步伐稳定而精准,仿佛体内自带罗盘,牢牢锁定着东方的方向。钟家鑫紧随其后,努力调整着呼吸,节省着每一分体力。
沉默行进了数个小时,天色(如果那算天色的话)逐渐变得更加昏暗,温度也开始急剧下降。冰冷的寒意如同无孔的幽灵,穿透衣物,直刺骨髓。
“找个地方过夜吧。”钟家鑫喘着气,呵出的白雾瞬间被风吹散。他的体力虽然远超从前,但持续的跋涉和对抗恶劣环境依旧消耗巨大。
赢寂停下脚步,绯红的眼眸扫视四周。平坦的地形几乎找不到任何天然掩护。最终,她的目光落在远处几块巨大的、相互倚靠着的风蚀岩上。“那边。”
他们走向那几块巨岩。岩石底部被风沙侵蚀出一些浅坑,虽然无法完全遮风,但至少能提供一些心理上的依托和有限的避风角度。
钟家鑫几乎是瘫坐在地上,靠在冰冷的岩石上,感觉浑身的肌肉都在酸痛抗议。他拿出扳手给的那一小包应急口粮——几块硬得像石头、味道寡淡的压缩饼干,和赢寂分食了。水也所剩不多,必须极度节省。
赢寂安静地坐在他对面,小口地吃着饼干。她似乎完全不需要消耗太多能量,对寒冷也毫无感觉,只是那双绯红的眼眸在愈发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盏不会熄灭的明灯。
夜幕彻底笼罩了无声平原。这里的夜晚没有星光,没有月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暗,以及那永恒不变的、低沉呜咽的风声。温度降到了冰点以下,呵气成冰。
钟家鑫裹紧了身上所有能御寒的东西,依旧冻得牙齿打颤,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年轻的身体新陈代谢快,对寒冷似乎也更加敏感。他尝试着调动体内的电能,让微弱的电弧在皮肤表面流转,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但这消耗很大,无法持久。
赢寂就坐在他不远处,安静地看着他在寒冷中挣扎,绯红的眼眸在黑暗中清晰可见。她似乎无法理解“寒冷”这种感受,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钟家鑫会因此痛苦。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站起身,走到钟家鑫身边。
钟家鑫冻得有些迷糊,抬起眼皮看她。
赢寂犹豫了一下,然后像之前在那个通讯塔基座废墟里一样,有些笨拙地、试探性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然后伸出冰凉的手臂,从侧面轻轻环抱住了他不断颤抖的身体。
她的拥抱依旧生硬,带着非人的、精确计算过的力道,既不会弄疼他,又能最大限度地扩大接触面积。
当她那冰凉的身体贴上来时,钟家鑫先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但很快,一种奇特的“恒温”效果开始显现。赢寂的体温极低,但她似乎能完全隔绝外界的低温,自身就像一个稳定的“冷源”。当钟家鑫颤抖的身体紧紧贴住这个“冷源”时,反而不再被外界那无孔不入的酷寒所持续剥夺热量,体温竟然开始极其缓慢地回升,颤抖也逐渐平息了下来。
这是一种物理上的隔绝保温,而非真正的“取暖”,但效果显著。
钟家鑫松了口气,疲惫和温暖(相对而言)带来的困意迅速上涌,他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谢谢”,便靠着赢寂冰凉却稳定的肩膀,沉沉地睡了过去。
赢寂保持着环抱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雕塑。绯红的眼眸在黑暗中微微闪动,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钟家鑫身体的颤抖逐渐停止,呼吸变得平稳悠长,心跳的频率也减缓下来。一种……趋于“稳定”的状态。
她低下头,看着怀中钟家鑫年轻却写满疲惫的睡脸,又看了看自己环抱着他的、苍白纤细的手臂。
一种极其陌生而奇异的“感觉”,正在她那通常只有指令、数据和威胁评估的意识深处,悄然萌生。
不是通过传感器分析得出的温度数据变化,而是一种更直接的、源自接触本身的……模糊的“反馈”。
他的身体,很软,和冰冷坚硬的金属完全不同。隔着衣物,能感觉到肌肉的纹理和骨骼的轮廓。而且,正在散发出一种持续的、微弱的……“热”。
这种“热”,与她自身的恒定低温形成了一种……对比?
这种对比,带来了一种难以用数据库任何信息描述的……感觉。
不难受。甚至……有点……“舒服”?
这个词冒出来,让她核心处理程序微微滞涩了一下。“舒服”是什么?是一种需要维持的积极状态吗?
她无法准确定义。但她本能地觉得,维持这种接触,似乎能让怀中这个脆弱的、需要保护的“生命单位”保持“稳定”。而他的“稳定”,对于“一起到达东方”这个核心指令是有利的。
于是,她调整了一下手臂的位置,让他靠得更安稳一些,然后便继续维持着这个姿势,承担起“人形保温装置”的职责,同时依旧保持着最高级别的环境警戒。
2043年9月25日
钟家鑫是在一种难得的、没有被冻醒的舒适感中恢复意识的。他发现自己依旧被赢寂紧紧环抱着,她的身体依旧冰凉,但却为他撑起了一片相对“温暖”的空间。
天光依旧灰蒙,但视野清晰了一些。
他动了动,赢寂立刻松开了手臂,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任务。她站起身,绯红的眼眸扫过远方,确认安全。
“谢谢……”钟家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感觉体力恢复了不少。昨晚如果没有赢寂,他恐怕很难熬过去。
赢寂看了他一眼,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指向东方:“……该走了。”
新一天的跋涉再次开始。无声平原的景色单调得令人绝望,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辐射指示仪偶尔会跳变成令人心惊的橙色,他们不得不绕行,浪费更多时间和体力。
途中,他们遭遇了一次“巡游者”的远距离窥视——那是一个在极远处地平线上快速移动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如同巨大刺球般的模糊影子。它似乎发现了他们,但并没有靠近,只是在远处徘徊了片刻,便消失在灰蒙的天际线后。即便如此,也让钟家鑫惊出了一身冷汗。
还有一次,赢寂毫无征兆地猛地拉住钟家鑫向后急退!下一秒,他们刚才脚下的沙地猛地塌陷,一张布满了粘稠酸液、如同七鳃鳗般的圆形巨口从地底探出,咬了个空!那东西发出一声沉闷嘶哑的咆哮,又迅速缩回了地底,只留下一个冒着酸雾的坑洞和刺鼻的气味。
是地噬虫!幸好赢寂感知敏锐。
有惊无险地度过几次危机,时间再次推移到夜晚。温度一如既往地骤降。
几乎不需要交流,当钟家鑫因为寒冷而再次开始发抖时,赢寂便自然地走近,伸出冰凉的手臂,将他环抱住,为他隔绝酷寒。
这一次,钟家鑫少了几分尴尬,多了几分感激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在这绝望的荒野中,这点冰冷的依偎,竟成了唯一能汲取的温暖与慰藉。
而赢寂,在再次长时间维持这个拥抱姿势后,那种奇异的“感觉”更加清晰了。
她开始更仔细地“感受”怀中这个生命单位。
他的心跳,透过胸腔传来,稳定而有力,是一种规律的振动。
他的呼吸,温热的气流拂过她冰凉的脖颈皮肤,带来细微的痒意。
他的体温,持续地、微弱地通过接触点传递过来,与她自身的低温进行着缓慢的能量交换。
这些细微的、持续不断的感觉流,如同一种温和的、陌生的数据流,持续输入她的感知系统。它们不携带威胁,不包含指令,却似乎……能引起某种底层系统的细微反馈。
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于“满足”或“安定”的……正反馈?
她无法理解这其中的机制。这超出了她的制造逻辑和所有已知数据库。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维持这种状态……“好”。
于是,她环抱的手臂,似乎比昨夜更加放松和自然了一点点。她甚至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用冰凉的下巴蹭了蹭钟家鑫柔软的发顶——一个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近乎“模仿”的亲昵动作。
做完这个动作后,她自身的核心系统似乎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小的、近乎“困惑”的波动。
2043年9月26日中午
第三个白天。口粮和水已经见底。两人的体力都消耗极大。钟家鑫的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步都像灌了铅般沉重。赢寂虽然表面看不出什么,但她眼中绯红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一丝,维持高强度警戒和偶尔动用能力对她而言显然也有消耗。
就在钟家鑫几乎要绝望地认为这片平原永无尽头时,走在前面的赢寂忽然停下了脚步。
“……听到了。”她轻声说,侧耳倾听着风声。
钟家鑫精神一振,努力集中听力,却只能听到那永恒的低沉呜咽。
“……水声……还有……别的……”赢寂的感知远比他敏锐,“……前面……有变化!”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再次燃起!两人鼓起最后的气力,向着赢寂指示的方向艰难前行。
翻过一道漫长的、低缓的沙丘后,眼前的景象终于发生了变化!
灰白色的荒漠到了尽头!下方是一片地势更低的、广阔的盆地!盆地中,竟然稀疏地生长着一些耐辐射的、扭曲发黑的怪异植物!甚至能看到一条浑浊的、水量不大的小溪流,如同银色丝带般蜿蜒穿过盆地!
更重要的是,在盆地极远的另一端,地平线上出现了起伏的、深色的轮廓!是山脉!或者说,是高地!
他们终于要走出这片该死的无声平原了!
“太好了!”钟家鑫忍不住欢呼一声,激动的情绪冲淡了部分疲惫。
赢寂看着那片绿色的盆地和远方的山脉,绯红的眼眸中也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目标接近”的微光。
但她的目光随即变得警惕起来,望向盆地中央,那片稀疏的怪异林地。
“……那里……有东西……”她微微蹙眉,“……很多……小心。”
希望之地近在眼前,但危险,似乎也潜藏其中。
两人小心翼翼地走下山丘,向着那条救命的小溪流走去。
无论如何,他们必须先补充水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