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后的归途,总像是在跨越一条看不见的界线——将喧嚣留在那一边,把静谧迎到这一边。
车站的喧闹声渐渐隐没在耳后,只余下自己的脚步声,轻轻地在安静的街道上起落。
每天,我都会走过那座温驯地横跨河面的大桥。此刻,天边的夕阳被晚霞染得如同融化的金箔,缓缓铺洒在水面上,波光与天光几乎要融合成一体。
几只归巢的鸟儿划过天空,留下一连串细碎的剪影,好似有人在那一瞬间,于天幕上轻描了几笔。
从桥面吹来的晚风带着一丝凉意,撩起我的校服衣裙,也悄悄拂走了白日的喧扰与沉闷。
这幅景象,总让我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我不由地停下脚步,眺望远方。
啊,我想起来了。
第一次遇见小夜,就是在这里。
也是在这样一个黄昏,她如同都市传说中的幽灵一般,站在护栏上,用她那双异色瞳注视水面,自言自语着那些我听不懂的中二话语。
那时的我,自诩见义勇为的笨蛋,以为她要自寻短见……结果一头栽进河里,收获了一场可歌可泣的“英雄自溺”。
想起那天,我忍不住自嘲的笑了。
再怎么说今天也不会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了吧?毕竟小夜上次说她是在观测“境界异常”,境界总不至于天天异常吧?
就在我漫不经心地扫向桥中央时——
脚步倏地滞了。
护栏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在人间显得格格不入的身影。
夕阳为她的周身笼了层不真实的金色光晕,晚风成了她的共犯,轻抚着那一头宛若夜色般流淌的长发。
校服替代了曾经的哥特洋装,但那份独特的气息,不会认错。
……不会吧。
……真的是小夜。
胸口像被人重重捶了一下,随后开始失速跳动,鼓动着血液直往耳边冲。
“月咏同学——!”
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但身体早已领先于头脑反应——我猛地向她奔去,书包不断砸在背上,如同催命的鼓点。
身旁的景物成了被风抽开的彩色布景,唯有栏杆上的身影清晰到刺痛眼睛。
那个笨蛋,又想做什么?!
“很危险的啊!快下来——!”我冲到她下方,仰头用力喊。
伫立在光影交界的少女缓缓回首,那双异色瞳中清晰映出我惊慌而狼狈的模样。
我不知道她那时候想了些什么,只见她微微一怔,樱唇轻启,吐出一句几乎被风夺走的话语:
“……遵命,白石同学。”
话音未落,她便做出了一个让我心跳骤停的动作——
轻盈地踮起脚尖,身形微向前倾,整个人宛如被晚风温柔托起的一片羽毛,朝着我的方向——飘落而来。
“等等——!小夜!”
那一声呼喊宛如从心底绽放的花束,几乎没有经过大脑,便被晚风带上了天色,将我的呼吸一寸寸拉得发紧。心跳失去节奏,乱得仿佛要从耳尖溢出来。
不知不觉间,我已向前跨出一步,伸手去迎那个在黄昏中缓缓坠下的身影。书包在背后轻轻碰撞,像是对心口狂乱鼓点的回应。空气被风拉得很长,时光也慢了下来——晚霞在眼前溶开一层糖色的光,而在那片暖色之中,她的身影正一点一点占据我所有的视线与呼吸。
我像是伸手去接一片从天边飘落的羽毛,而那片羽毛,带着只属于她的温度和气息。想象中的冲击没有到来,反而是一种轻飘得近乎心动的触感——仿佛稍一用力,她就会像雾一样散回黄昏。
我抱住了她的腰,带着洗发水清甜香气的发丝轻轻蹭过我的颈侧,那香气被晚风揉乱,像是带着凉意的梦。耳边传来一声惊讶得近乎耳语的声音,小夜的手碰到我的后背,让细小的颤栗从背脊涌到指尖。
我接住了她。
我正抱着月咏小夜。
这个认知所带来的热流,从我们身体相贴的地方窜起。怀中的触感,像是一捧被黄昏浸透的、正在融化的云霞。蓬松、柔软,带着让人舒适的温暖。
我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近在咫尺的距离,我能看见小夜微微颤动的睫毛,那双漂亮的异色瞳里,清晰地倒映出我那在发呆的脸。她似乎也没预料到这个展开,眼中混杂着一丝意外与茫然。
“……!”
我在做什么啊!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炸响。我像是碰触了什么禁忌般,猛地松开手,慌乱地后退了一步。
“抱、抱歉!月咏同学!我不是故意的……是你突然跳下来,我下意识就……”我的解释卡在喉咙里,断断续续,活像台刚出厂就故障的机器人。
小夜没料到我会突然撒手,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才站稳。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眼中还残留着未散尽的困惑,似乎不能理解我为何前一秒还紧紧抱着她,下一秒却又如此惊慌地弹开。
桥上的风再次吹过,卷起她深黑色的长发。
我们之间的沉默,长得像一个世纪。
黄昏的风在桥面上兜了个圈,像是故意不帮忙,把气氛往尴尬的深渊里推。我的大脑此刻已经开始自我关机,只剩下“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三个字在循环播放。
就在我以为这尴尬的气氛会一直持续下去时,我看见她眼中的困惑如同冰雪般悄然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如同投入湖面的星光般的笑意。
“……噗。”
一声极轻的笑,从她微张的唇间漏了出来。
我愕然抬头。
她站在那里,一手无意识地按在自己胸前,另一只手则有些不好意思地轻掩住唇角,仿佛想藏起那抹不合时宜的笑意,却没能完全藏住眼底漾开的温柔。
“没关系的……”她稍稍偏过头,躲开我的视线,绯红的脸颊与染上樱粉色的耳垂在夕阳下分外显眼,“白石同学……你不用在意……”
这哪里是可以不用在意的样子?!这副表情,未免也太犯规了。
我的心脏瞬间漏了一拍,下一秒又疯狂暴走,乱得像是有人在里面放了烟花。不对不对不对——我在想什么啊?!再这样下去,我会直接被归类到“奇怪的桥上事件怪人”那一栏的!
我立刻把视线锚到自己鞋尖前那块灰色的桥面,像是盯紧了某个能让我活命的安全点。脸一定已经烧得跟天边晚霞一个色号。
我能听到她那边传来细微的窸窣声,用眼角的余光,我瞥见她正在用一种比平时笨拙许多的动作,整理着被风吹乱的领结。那个简单的举止,此刻却像是在掩饰某种无处安放的悸动。
风好像停了。远处的电车拖着悠长的嗡鸣掠过,很快就被暮色吞没。世界安静得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交换着轻浅的呼吸声,和在我心中那头正在疯狂乱撞的小鹿。
就在这样的沉静中,我察觉到,那道视线又一次、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白石同学。”
她的声音比平时更软几分,却带着一种认真的、郑重的意味。
我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最终,她再次开口,一字一句地说道:
“……其实,我是专门来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