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无声无息地染透了世田谷区的天空。
奈津的房间没开灯，唯一的光源是窗帘缝隙中透进的、邻家窗户的微光，以及小夜刚刚在房间中央地板上绘制完成的那个散发着淡蓝色光晕的结界。
结界并不复杂，由一个主圆和数个嵌套在内部的、类似符文的几何图形构成。小夜用一支笔杆漆黑、笔尖仿佛由某种结晶制成的符笔，蘸着一种无色无味的液体，一丝不苟地完成了它。在她落笔的瞬间，那些线条便自行亮起，仿佛拥有了生命。
“好了，今晚你就睡在这儿。”小夜收起符笔，对一旁早已看呆的奈津说。
准备工作的第一步，是由奈津给她父母打电话，连哄带骗的让他们今晚别回来，并且出人意料地轻松过关了。看来作为辣妹对付父母自有一套心得。
而我，则在进行另一场更为艰巨的战斗。
我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面已经塞满了来自妹妹的未读讯息。
【春：姐姐？】
【春：这么晚了，不回来吗？】
【春：社团活动？今天明明是周二。】
【春：又是和那个金发大小姐还有元气笨蛋在一起？】
【春：还是说……是和那个叫月咏的女人？】
【春：姐姐？】
【春：接电话！】
【春：快接电话！！】
【春：[愤怒兔子跺脚.gif] x 10】
……我深吸一口气，果断地将手机调成静音模式，然后翻面盖在了榻榻米上。对不起了，春，但姐姐今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回家后写三千字检讨……不，五千字，我认了。
“宇佐治同学，请躺下吧。”小夜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奈津抱着一床被褥，极其不情愿地在光圈里躺好，姿势僵硬得像一根被强行掰直的木棍。我和小夜则像两尊护法神，一左一右地跪坐在结界旁，凝视着她。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房间里只剩下奈津翻来覆去的“窸窣”声，和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终于，她像一只被惹恼的猫，猛地坐起身，对着我们两个压低声音低吼：
“我说！你们能不能别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很吓人的好不好！这样谁睡得着！”
小夜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那双异色瞳在昏暗中闪烁着冷静的光：“我们必须观察你。怪异是在你进入梦境的瞬间进行干涉的，那一刻‘境界’的壁垒最为薄弱，我们不能错过。”
“可、可是……”奈津的语气弱了下去，带着哭腔，开始耍赖，“这样我根本睡不着！”
“请想办法。我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陪你在这里耗到天亮。”小夜的声音冷淡像冰，不带一丝通融的余地。
眼看两人之间的气氛又变得紧张起来，我连忙站出来打圆场，扮演起和事佬的角色。“好啦好啦，宇佐治同学，你冷静一点。那个……要怎么样你才能睡着呢？可以说出来听听看。”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奈津立刻开始提要求，尽管那听起来更像是无理取闹的抱怨。
“这被褥太硬了！硌得我骨头疼！”
小夜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你的床太软了，而且是金属骨架，会扰乱结界的稳定。我没办法在你的床上画符文，忍着。”
“那……穿着衣服睡觉好热！感觉黏糊糊的！”
小夜的嘴角明显抽了抽，斜她一眼的眼神仿佛在说“你闹够了吗”，语气依旧冷淡：“不介意当着我和白石同学的面——随便。”
“谁、谁要脱啊！”奈津立刻蹦回被褥里，用被子整个罩住脸，露出来的两只眼圆溜溜的，耳尖却红得像快熟透的樱桃。
短暂的僵持后，她的声音从被褥下闷闷飘出，带着装作漫不经心的倔强：“……那，我要听摇篮曲！”
空气好像在那一瞬间凝成死寂。
我和小夜互相看了一眼，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出“不可理喻”几个字直接浮出了水面。
“宇佐治同学。”小夜的语气低得像有人在冰层底下说话，每个音节都锋利得能划破皮肤，“我建议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刚才的发言。”
她那份低温的压迫让奈津的肩膀微微颤抖，仿佛一只退无可退的小动物，还死撑着抬下巴做出强硬的表情。
我有点不忍。说到底，她也只是个怕的要死的十几岁女孩，只不过用彩妆、挑衅和嘴硬替自己造了一副壳子。
“唉……”我叹了口气，在小夜用目光投来“这是自找麻烦”的冷淡注视里，咬牙下了决心。
“那个……宇佐治同学，要不，摇篮曲我来唱，可以吗？”我试着用尽量温和的声音给她台阶。
“白石同学，不必那么纵容她。”小夜立刻阻止。
而奈津……明显愣了一瞬，像没料到我会当真接下。然后她“噗嗤”似的又把整个脑袋钻进被子，只留出闷闷的回话，“哼……你想唱就唱好了！我才没那么想听呢！”
这个反应……
我忍住笑意，用眼神向小夜征求意见。只见她撇过脸去，看着墙壁，一副“与我无关，你好自为之”的表情。
其实，小夜同学这样……也挺可爱的。
我清了清嗓子，略感羞耻地挪动膝盖，坐到离奈津头部更近的地方。该唱什么好呢？我的摇篮曲曲库贫乏得可怜，脑海里盘旋的不是流行歌曲就是动漫主题曲，没一首适合现在这种诡异的场合。
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随便哼个调子蒙混过关时，一段尘封的旋律从记忆深处浮现。那是小时候，妈妈在哄我入睡时偶尔会哼唱的曲子，带着些许遥远的、模糊的温柔。
就它吧。
我吸了口气，让略显迟疑的歌声，试探性地融入这片被淡蓝色结界光晕笼罩的寂静中。
“守りもいやがる 盆から先にゃ”
（守着孩子已经厌倦了，盂兰盆节之前）
“雪もちらつくし 子も泣くし……”
（雪花飘零，孩子也在哭泣……）
是《竹田摇篮曲》。
那略带一丝悲伤与寂寥的旋律，似乎有着奇妙的镇静效果。
被子里紧绷的轮廓，一点点松弛下来。
“はよも行きたや この在所こえて”
（真想快点走出去，离开这个地方）
“向こうに見えるは 親の家”
（那边能看到父母的家呀……）
“向こうに見えるは 親の家”
（那边能看到，父母的家……）
我悄悄睁开一只眼，只见奈津合目安睡，唇间逸出几声听不分明的咕哝。上半张脸从被缘轻轻探出。平日那双勾画得精致的眼线已悄然隐去，夜色为她的肌肤蒙上一层朦胧微光。
原来她不化妆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啊。
没过多久，均匀的呼吸声便从被子里传来。看来，她是真的进入了梦乡。
太好了……
我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歌声也渐渐慢了下来，准备停歇。房间里，只剩下屋外风吹过树叶的“哗啦”声和奈津平稳的呼吸。我看着躺在光圈里的奈津，又看了看在一旁独自静默的小夜，忽然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不真实。不久前奈津还和我们势同水火，此刻却因为一个超自然的理由，相聚在一起。
或许，事情结束后，我们能成为朋友？
就在这时——
“来了。”
小夜的声音极低，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划破这层虚假的和平。
我的歌戛然而止，猛地转头看去。
只见小夜已经悄然站了起来，那份笼罩在她周身的静默，瞬间从“沉静”化为了“死寂”。她手中不知何时已夹着数张符纸，周身的气场锐利得仿佛一把出鞘的古刀。那双漂亮的异色瞳，此刻正牢牢锁定住奈津枕边那片——在我眼中，空无一物的虚空。
仿佛在那片虚无之中，正站着一个我所看不见的，来自噩梦深渊的客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