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灰色的、冰冷的、永无止境的雨。
天龙院琉璃的目光从车窗外那片被雨幕模糊的都市剪影上缓缓移开，轻落在自己被白色蕾丝手套包裹的指尖上。
她置身于一辆黑色劳斯莱斯的后座，车内的暖意如春，将她与外界湿冷的世界彻底隔绝。
“二小姐，还有十五分钟即可抵达宴会会场。”
驾驶座上，身着笔挺制服的司机，在后视镜中确认了彼此目光的距离，以不带一丝情绪起伏的声线向她作出汇报。
“知道了。”琉璃的回应同样简短，却透着若有若无的厌弃。
又是一场宴会。
她的脑海中自动浮现出即将到来的场景：水晶吊灯下，一张张戴着面具微笑的脸。
那些被称为“社会名流”的人们会像嗅到蜜糖的蚂蚁一样围拢过来。他们会赞美她华丽的裙摆，赞美她璀璨如星的靛蓝眼瞳，赞美她身为天龙院家二小姐的、与生俱来的高贵。
每一句奉承都绞尽脑汁，斟酌用词。
谦卑，却毫无灵魂。
他们看着她，眼中映出的却并非“天龙院琉璃”这个人，而是她背后那座名为“天龙院集团”的庞大商业帝国。
无趣。
琉璃的指尖轻轻敲击着膝盖上那本精装的《量子力学导论》。她宁愿花一整个晚上去推演薛定谔方程，也比参加这种人类观察学中最乏味、最可预测的社交实验要好。
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已被规划、被解析、被赋予了最优解——但正因如此，那些名为“变量”的小小偏差、不可预测的瞬间惊喜，早已被彻底剔除，连一丝偶然的余地都不曾留下。
琉璃的指尖停下了敲击。
这出乏味的剧本……她已经不想再演下去了。
“停车。”
一个清冷的如同冰块敲击的声音从她唇间吐出。
司机微微一愣，从后视镜里窥见那张精致得完美无瑕的脸庞，依旧面无表情，但他还是本能地感到了一丝压力。“二小姐，这……”
“我说了，停车。”琉璃的声线没有提高，但那份源自血脉的威严却让司机下意识地踩下了刹车。
车辆平稳地在街角停下。雨点敲打着车顶，发出单调而催眠的声响。
“打开窗户。”
“大小姐，外面在下雨，您会着凉的。”
“这是命令——”
司机不敢再多言，按下了控制钮。
车窗缓缓降下，一股未经恒温系统过滤的、带着原始湿冷的风瞬间涌入，拂乱了她额前精致的金色卷发，冰冷的雨丝夹杂其间，几滴悄然溅上她的脸颊。
那是一种陌生的触感。微凉、湿润，夹杂着尘土的气息，刺激而真实，仿佛撕开了她一贯被保护的世界。琉璃闭上眼，沉浸在这份新奇的感知中，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也许，偶尔打破一下常规，也并非什么坏事。
就在她睁开眼的瞬间，一个闯入视野的小不点，彻底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
远处，那个身影正在雨中踉踉跄跄的奔跑。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国中生年纪的女孩。亚麻色的头发被雨水黏合成一缕缕，紧紧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身上的校服早已湿透，勾勒出纤细瘦弱的身体轮廓。
而她的背上，还背着一个更小的孩子，大概是她的妹妹吧。那个小女孩被一件明显不合身的黄色雨衣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因发烧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小脸。
愚蠢的行为，这样做只会把发烧的从一个变成两个。
少女停下了脚步，开始沿着路边停靠的车辆，一扇一扇地敲响车窗。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砰、砰、砰。”
当她敲到琉璃前方那辆银色轿车时，车窗降下了一半。
“拜托您！我妹妹发高烧了，我们没有钱坐计程车……能不能、能不能请您带我们去医院？求求您了！”少女的声音被雨声打得有些破碎，充满了焦急的恳求。
车窗后的男人皱着眉，嫌恶地瞥了一眼她满是泥水的脚，和他那整洁的车内地毯。挥了挥手，像是驱赶恼人的苍蝇，不耐烦地吐出一个“滚”，随即车窗便升了上去。
少女的肩膀垮了一下，但她没有停顿，立刻转向下一辆车。
又一次被拒绝。
冷漠、不耐烦、视而不见。那些车主们的反应，构成了这个雨天最真实的背景音。当少女试图去敲一辆黑色SUV的车窗时，那辆车仿佛被惊扰了一般，猛地发动引擎，擦着她的身侧向前窜去。
溅起的泥水劈头盖脸地打在她身上，让她脸上泛起惊恐，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但还是下意识地护着身上的妹妹。妹妹似乎被这颠簸惊动，发出细弱的呻吟。
“姐姐……”细若蚊蚋的声音，几乎要被雨声淹没，“我没事……我们回家去吧……睡一觉就好……”
“不行！”
少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鸣的坚定。她重新站稳，用手臂更紧地托住背上的妹妹，仿佛在用自己单薄的身体为她筑起最后一座堡垒。
“小春你撑住！姐姐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姐姐……绝对会让你没事的！”
那嘶哑的呐喊，撕裂雨幕，清晰地传入琉璃耳中。
琉璃收回视线，缓缓升上车窗。
那股冰冷潮湿的空气被重新隔绝，车内回归了令人窒息的、恒温的死寂。
姐妹深情？舍己为人？
琉璃的嘴角勾起一抹暗讽的弧度。
这般廉价的戏码，她在那些觊觎天龙院家利益的人身上早已司空见惯。那些声泪俱下诉说不幸的远亲，那些为项目编织感人故事的商人……无一不是顶尖的演员，而眼泪与绝望，不过是他们最低廉的道具。上个月，一位远房叔父不就是带着他“病重的女儿”跪在玄关，哭诉着创业艰辛吗？那演技，足以拿下奥斯卡。
眼前这一幕，太过完美了。
暴雨、重病的幼妹、无助却坚韧的姐姐、冷漠的路人……所有戏剧元素严丝合缝，只待一位足够富有、又足够天真的“观众”入场，为这份精心编排的“感动”付出代价。
而自己，恰好置身于此。
琉璃垂眸，凝视着自己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纤尘不染的手。她对这种真实性存疑的“感动”毫无兴致。世间万物，无不可被计算与演绎。
但是……
万一呢？
万一这不是表演。万一那份绝望、那份执着，皆是真实？
若一个现象无法以现有理论诠释，那么，要么现象为伪，要么理论存瑕。
一个有趣的、值得深究的课题。
琉璃伸手，从手边的皮包中取出那部为她量身打造的特制手机。
屏幕的冷光倏忽亮起，将她那精致的脸庞勾勒成有如神造的玩偶。
琉璃嘴唇微抿。决定将这个意外闯入她灰色画卷的、让她感兴趣的雨滴，暂时纳入自己的观测范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