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雨只有无休无止的阴冷。
天色昏沉,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将整个城市吞没。
浠沥沥的雨打在车窗上,晕开一团团光斑。
出租车的车门“吱呀”一声推开,一股潮湿的凉气立刻钻了进来。
周冉从车上下来,手机还紧紧贴在耳边,雨水顺着屏幕边缘滑落。
“你怎么知道我电话号的。”他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电话那头,一个沙哑又急躁的男声响了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你别管!赶紧把钱打过来,最后五十个,给了就一了百了!”
是他的父亲。
周冉的眼皮跳了一下,这个称谓在他的脑海里,早已和“畜生”画上了等号。
八岁那年,父母离婚,他被判给了母亲。可母亲没过几年也改嫁,他便成了皮球,被踢来踢去。初中没读完,他就自己出来打工,洗盘子,进工厂,送外卖,什么都干过。
而他的父亲,那个男人,除了在他需要钱的时候出现,其余时间都像人间蒸发。
赌债。
永无止境的赌债。
从几万到几十万,现在是几百万。像一个巨大的黑洞,要把周冉整个人生都吸进去。
周冉没有接话,听着电话那头嘈杂的背景音,有麻将的碰撞声,还有女人的嬉笑声。
“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他吐出这句话,每个字都冷得掉渣。
“嘿!你个小兔崽子!你信不信我……”
男人的咒骂还没说完。
周冉按下了挂断键。
世界瞬间清净了,只剩下雨水敲打雨伞的单调声响。
他站在出租屋楼下,昏黄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雨水打得支离破碎。
楼下有一台自动贩卖机,在阴雨天里发出沉闷的嗡响。
“哐当。”
一罐冰可乐掉了出来。
周冉捡起可乐,没有急着上楼,而是走到屋檐下的台阶上,蹲了下来。
拉开拉环,“嗤”的一声,白色的气泡涌出。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心里的那股烦躁。
那个畜生又来要钱了。
这一次,他弄到了自己的新手机号。
周冉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用不了多久,那个男人就会直接找上门来。
这种事情,以前不是没发生过。
他不止一次被追债的人堵在出租屋里,被逼着交出身上最后一点钱。
甚至,连累他丢掉了好几份工作。
想到工作,周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就在今天下午,他又被炒了鱿鱼。
老板的理由是“公司效益不好,需要裁员”,可周冉心里明白,肯定又是那个男人去公司闹了。
明天,他得回去一趟,把这个月的工资和押金要回来。
那是他最后的钱了。
一口气喝完剩下的可乐,周冉将空易拉罐精准地捏扁,手背上青筋凸起。
他站起身,准备上楼。
就在转身的那一刻,他全身的肌肉猛地绷紧了。
一种被窥视的感觉,从脊椎骨的末端升起,顺着神经一路爬上后脑勺。
不是错觉。
周冉的警觉性,是在一次次被追债的人围堵、殴打中磨练出来的本能。
他猛地转过头,视线像刀子一样扫过四周。
左边,是湿漉漉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在雨幕中散发着孤独的光。
右边,是一条幽暗的巷子,深不见底,垃圾桶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贩卖机后面,楼道的阴影里,都没有人。
雨还在下,周围除了雨声,再没有别的动静。
难道是自己太紧张了?
周冉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身体,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被那个畜生搞得,现在都有点神经质了。
他转回身,抬脚迈上通往楼道的台阶。
就在这时。
脖颈处,毫无征兆地一凉。
那不是雨水滴落的感觉。
雨水是湿的,会顺着皮肤滑落。
而这股凉意,是干的,是刺骨的,仿佛带着生命。
它没有滑落,而是在移动!
一道冰冷的轨迹,从他的左侧颈动脉,缓慢地、轻柔地,划向了他的后颈。
那触感……
就像一根被在冰柜里冻了很久的手指,带着死人的僵硬和寒气,在他的皮肤上轻轻地抚摸。
周冉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停滞了。
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是要挣脱肋骨的束缚,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脖子上的汗毛一根根全部倒竖起来。
恐惧,如同潮水,淹没了他的理智。
那是什么东西?!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身体僵硬地、一寸一寸地扭动脖子,想要看清身后到底是什么。
没有。
什么都没有。
身后只有空荡荡的雨夜,昏黄的路灯,还有那台嗡嗡作响的自动贩卖机。
那个冰冷的触感消失了。
可是,被触碰过的那片皮肤,却依旧残留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像是有什么东西留在了那里。
周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带来一阵刺痛。
他伸出手,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脖子。
皮肤的触感是温热的,正常的。
可那股阴冷的感觉,却像是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感知里,挥之不去。
他再次环顾四周,每一个黑暗的角落,每一个可能藏人的地方,都被他用视线反复搜索。
依然什么都没有。
寂静的雨夜,什么都看不清看不见。
刚才那一下,绝不是幻觉。
那种冰冷、僵硬、带着死气的触感,真实得让他头皮发麻。
周冉不敢再在楼下停留,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了楼梯。
老旧的声控灯因为他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一层一层地亮起,又在他身后一层一层地熄灭。
光明追着他,黑暗也同样追着他。
他一口气冲到三楼,用发抖的手摸出钥匙,捅了半天才对准锁孔。
“咔哒。”
门开了。
他闪身进屋,反手将门重重地关上,并且把三道锁全部锁死。
背靠着冰冷的铁门,周冉的身体才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他低着头,心脏依旧在狂跳不止。
那到底是什么?
追债的人,不会用这种方式吓唬人。
他们那群蠢蛋只会暴力殴打。
恶作剧?
谁会在这种鬼天气,躲在暗处,用一根冰冷的东西去触碰一个陌生人的脖子?
周冉抬起头,环顾着这个不到十平米的出租屋。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就是全部的家当。
狭小的空间,此刻却无法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安全感。
窗户没有关严,雨丝被风吹进来,打在窗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
那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
周冉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
窗外,是另一栋居民楼的墙壁,墙壁上爬满了潮湿的青苔。
那片青苔的阴影里,什么东西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