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的硝烟在传感器屏幕上彻底散去,已是十二个标准地球日之前的事情。
对于迈克尔·米勒斯、罗尼·吴和李琴而言,这十二天是在大拘留舱里一种近乎凝滞的压抑中度过的。每日,只有透过那扇小小的观察窗,才能看到外面一成不变的深邃星空,以及“台风”号巨大舰体上偶尔闪烁的维修机器人灯光。
变化始于航程的第十一天。一直对着窗外发呆的米勒斯,第一个注意到了异样。在原本只有冰冷星点的漆黑绒布上,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却稳定散发着柔和蓝光的点。
“看那边。”他低声说,吸引了罗尼和李琴的注意。
那蓝点起初毫不起眼,但随着时间推移,它以一种缓慢却坚定的速度逐渐亮起、变大。几天后,另一个更加亮眼的白色光点出现在蓝点附近,两者相依相伴,在虚空中静静悬浮。
“是地球……和月球。”李琴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对于在小行星带长大的她而言,全人类的母星地球更多是一个教科书上的概念。
航程的第十二天,景象已变得无比清晰。那个蓝色光点已经扩展成一颗壮丽的蓝白色星球,白云缭绕,海洋蔚蓝。而更令人屏息的是,随着“台风”号角度的变化,他们看到了地球的夜半球——那不是一片死寂的黑暗,而是由无数细密璀璨的光点织成的巨大光网,大陆的轮廓被城市的灯火清晰地勾勒出来,其规模与密度是小行星带任何殖民站都无法比拟的,仿佛整个星球都在呼吸着文明的光辉。
旁边的月球,也展现出更多的细节。他们看到了朝向地球的、布满环形山的熟悉面孔,也看到了随着月球自转逐渐显露的、背向地球的那一面。而就在月球背面那片原本想象中应是纯粹白色荒漠的广袤平原上,一片令人难以置信的银色网格区域铺满了几乎整个半球——那是规模宏大到超乎想象的太阳能光伏发电阵列,在阳光下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如同给月球镶嵌上了一面巨大的银色盾牌。
“老天……”罗尼这位前外籍军团老兵,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虽然地月系统的巨构举全太阳系闻名,但罗尼自己也未曾如此近距离地目睹过这种结合了自然奇观与人类工程学伟力的景象。
然而,地月系统带给他们的冲击还远未结束。
当“台风”号开始切入地月拉格朗日点L1区域附近时,在月球轨道外侧的虚空中,出现了更多光点。起初只是几个,随即变成一片。这些光点迅速扩大,显露出它们令人瞠目结舌的真容——
那是七座旋转中的巨大圆柱体,如同神话中泰坦遗落在宇宙中的丰碑。它们庞大的尺寸彻底颠覆了三人的认知:每一座的宽度都超过四公里,长度更是绵延二十余公里,远远超出了小行星带常见的、长度仅五到七公里的小型奥尼尔圆筒殖民卫星。这些巨构建筑缓缓旋转,筒身侧面的三块巨大反射镜反射着太阳光,勾勒出巨大的壁窗、港口结构和表面纵横交错的导轨网络,其规模之巨,甚至让人产生了一种它们正在缓慢碾压过来的错觉。
“这……这就是地球圈的……‘岛-3’型殖民卫星?”李琴的声音带着颤抖,作为导航系的高材生,她在资料上见过数据,但实物的压迫感远超任何想象。它们不像家园,更像是一座座移动的、不容置疑的钢铁山脉,无声地诉说着地球文明所拥有的巨大能量和工程伟力。
更令人目眩的是,在这七座巨型圆筒周围,有无数更加细小的光点在频繁地穿梭往来,如同繁忙蜂群。那是各式各样飞船的推进器光芒,从庞大的货船到灵巧的交通艇,构成了一幅极度繁荣、充满生机的太空交通图景,与小行星带稀疏、荒凉的航行环境形成了天壤之别。
就在三人被这前所未见的景象所震慑,沉浸在一种混合着敬畏、陌生与自身渺小感的复杂情绪中时,舱门滑开了。洛佩兹少校出现在门口,他的声音将三人拉回现实:
“三位,我们即将抵达拉格朗日点1号太空城港口。准备下船,移民管理局的人已经在等着了。”
米勒斯和罗尼互相对视了一眼,目光中透着震惊:
“移民管理局?”
“移民管理局。”洛佩兹毫无感情波动地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是移民管理局?”米勒斯疑惑地开口,“按理说你们不应该把我们扔进监狱或者……交给情报机构处理吗?”
“如果你想的话,我现在就通知他们。”洛佩兹少校从裤包中摸出手机。
“唉别别别!不用了,不用了!”米勒斯连忙上前一步,将少校的手按回去,“移民管理局就够了……”
“很好。”洛佩兹少校收回手机,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收拾好你们的个人物品。记住,下船后听从移民管理局官员的安排,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
随着舱门再次关闭,拘留舱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米勒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罗尼则若有所思地盯着地板,只有李琴依然紧握着那枚茶壶徽章,指节发白。
“移民管理局……”罗尼低声重复着这个词,眉头紧锁,“这不对劲。按照地球军的标准流程,涉及军用航道入侵和违禁品运输,我们至少应该先经过军事法庭的初步审讯。”
“也许他们觉得我们只是小角色?”米勒斯试图往好处想,“毕竟我们一直坚持是被中间人骗了。”
“不,”罗尼摇头,“正因为我们是小角色,才更容易被当作替罪羊快速处理。直接交给移民管理局……这太温和了,温和得令人不安。”
短暂的交流被再次打开的舱门打断。这次,洛佩兹少校直接示意他们出来。三人跟着他,穿过“台风”号内部仍有维修痕迹的走廊,走向气闸。经过加压和检查,外舱门滑开,一座巨大的、静止的环形港口接口展现在眼前。
而当他们踏入港口大厅时,真正震撼人心的冲击才扑面而来。
港口位于圆筒的末端盖附近,他们此刻正站在圆筒的轴线上——也就是整个圆筒的中心线区域。抬头望去,景象远超想象。筒壁向上同时也是向下弯曲延伸,最终在远处合拢。最令人震撼的,是筒壁上那三条无比宽阔、纵贯整个圆筒长度的透明区域。这些区域并非玻璃,而是强度极高的透明复合材料,其透光度极高,几乎察觉不到存在。
透过这巨大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部宇宙的繁星,以及——正对着透明区域的、斜挂在圆筒根部的三块几乎与圆筒等长的巨型反射镜。这些反射镜将太阳光精准地投射进来,光芒穿过透明带,洒在圆筒内部正对着的广阔居住片区上。光线并非直射,而是经过巧妙调整,模拟出地球上温和的晨昏光照效果,照亮了层层叠叠的建筑物、公园和街道。
更令人惊叹的是,在那巨大的透明区域内部,并非空无一物。有无数细密的、纵横交错的轻轨立交桥和交通通道紧贴着透明结构的内侧铺设,如同附着在透明墙壁上的精密电路。这些轨道和通道数量极多,肉眼看去确实像无数根纤细的黑线,但由于透明区的透光面积实在太大,交通路线对光线的遮挡微乎其微,丝毫没有影响整个空间的明亮和通透感。可以看到磁悬浮列车和各式交通工具在这些“黑线”上无声地高速穿梭,如同在光之海中游弋的鱼群。
而在“天空”中,除了那三片主要的光带,还能看到模拟的云层在缓慢飘动,以及沿着圆筒中轴线布置的、用于补充照明和夜景的线性灯带。小型飞行器在规定的空域内有序飞行。
现在在三人面前的港口大厅本身就如同一个繁华的城市中心。人们衣着光鲜,步履从容,穿梭在灯火通明的商店、咖啡馆和信息亭之间。全息广告牌闪烁着诱人的信息,空气中弥漫着食物香气和轻柔的音乐。一切都显得那么惬意、高效,充满了科技所能提供的最佳生活品质。
这与他们熟悉的、粗糙、务实、资源时常紧张的小行星带殖民站形成了天壤之别。米勒斯、罗尼,甚至包括理论上知识储备最丰富的李琴,都像从遥远落后时代而来的访客一样,被这庞大、精致、远超想象的人工世界深深震撼,一时间只能呆立原地,忘了自身的处境。
“这边走。”移民管理局的官员冰冷的声音将他们拉回现实。官员显然对这番景象早已司空见惯,面无表情地引导他们走向一条标有“行政专线”的轻轨站点,不透明的站点建筑将外面的繁华彻底隔绝。
三人最后看了一眼那充满生机的人造世界,跟着官员走进了那决定他们命运的轻轨站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