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一定要去西安呢?地球上那么多城市,为什么偏偏就买了西安的机票?
对于米勒斯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那就是他在上飞机之前在网上看了好几个给本科毕业人群提供找工作建议的视频。这几个视频列出的首选项都是西安,因为前些年国家合金公司与联合军用技术公司把自己的总部连带着一堆附属小企业的老窝迁到了这里,直接给当地创造了巨大的就业机会。到现在为止,好几个处于前两者的集团体系内部的企业都还处于缺人状态。
于是,米勒斯信心满满地就来了。同时给好几个企业投了简历。再怎么说自己毕竟也是从土卫六上的高等学府出来的人(迫真),弄个小职员的位置,先把那份个人所得税应付上总该行吧?
实际上呢?
实际上,每次那些企业的管理层人员一看到简历上的学历是一个不属于地球的大学,疑惑的掏出手机查完之后才发现那是一座土卫六的大学。然后直接拒绝录用,打回简历。
但是他们说的可好听了,“等待通知,五个工作日之内回应……”
信心,像漏气的轮胎,在西安这座古老与现代交织的巨型都市里,一点点地瘪了下去。
头几天,米勒斯还穿着他那套最好的(也是唯一一套)略显过时的工装,穿梭在西安高新区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之间。每一次走进那些光可鉴人、连空气都带着智能香氛的大厅,他都会下意识地挺直腰板,试图掩盖那份来自小行星带的“土气”。
然而,结果总是惊人的一致。
五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他的手机除了推送天气和地球联合共同体的新闻,再没有等来任何一家公司的面试通知。沃恩小姨给的两万四千信用点,在支付了高昂的短期租房和日常开销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地月系统的物价确实对居民们友好,但对他这种没有稳定收入、全靠积蓄的外来者而言,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开始降低标准,投递那些要求“高中及以上学历”的基础岗位——仓库管理员、物流跟踪员、甚至大型生态农场的自动化设备协管员。但结果依旧令人绝望。要么石沉大海,要么在简单的AI初筛后就被刷下,理由往往是“文化背景差异”或“缺乏本地认证技能”。
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和孤立感将他紧紧包裹。这座拥有数千万人口、充满活力的超级都市,其繁荣和机会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壁垒,将他这种“外来者”牢牢挡在外面。他引以为傲的“茶壶号”大副的经历、在土卫六和小行星带摸爬滚打练就的生存技能,在这里的招聘系统面前,显得一文不值。
夜晚,他躺在出租屋的床上,看着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璀璨灯火,第一次对自己逃离“茶壶号”噩梦、来到地球的决定产生了怀疑。也许沃恩小姨是对的,他根本就不该来,也许老老实实被遣返回土卫六,在硫化物矿山里耗尽余生,才是他这种人的最终归宿。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开始查询返回土卫六的最便宜船票时,一次近乎自暴自弃的、在招聘信息海洋里的胡乱翻找,让他注意到了一个极其不寻常的条目。
它混杂在“联合军用技术公司”官网招聘页面的最底部,一个很容易被海量的“高级轨道工程师”、“真空热环境研究员”、“AI伦理架构师”等职位淹没的角落。标题简单得甚至有些突兀:
【CEO办公室直聘】私人生活助理/健康看护
发布者不是公司的人力资源部,而是直接标注为 “景言(集团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 。
招聘要求更是古怪:
1.无需特定学历背景。
2.要求具备应对突发状况的快速反应能力、基础格斗技巧及危机处理意识(备注:非强制性军事背景,但有相关经验者需详细说明)。
3.需有耐心与细心,能适应长时间陪伴与护理工作。
4.能严格遵守保密协议。
职位描述含糊地提到,是为“首席执行官的一位家庭成员”提供全方位的看护与安全保障,工作性质特殊,需要与雇主家庭同住,待遇面议,但承诺“远超行业标准”。
米勒斯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应对突发状况的快速反应能力”、“基础格斗技巧”——这不正是他在小行星带和各种三教九流打交道、在“茶壶号”上应付各种麻烦练就的本事吗?
“无需特定学历背景”——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条款!
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这个看似古怪、边缘化的职位,或许是他在地球上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可能是唯一一个不会因为他的“土卫六学历”而直接将他拒之门外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在手机上敲下了申请信。这一次,他没有过多粉饰自己的教育背景,而是着重强调了自己在复杂环境中生存、应对危机和照顾他人的“实践经验”——尽管这些经验大多来自走私生涯和照顾“茶壶号”那艘老破船。
将简历和申请发送出去后,他盯着屏幕上“投递成功”的提示,心中五味杂陈。
这会是绝处逢生,还是另一个更深陷阱的开始?
那个需要看护的“家庭成员”,又是什么样的人?
无论如何,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但是让他意外的是,投递简历不到两小时,他就收到了回复——一封简洁的邮件,通知他第二天下午前往位于西安曲江新区的一处私人别墅进行面试,并附上了详细的地址和准入二维码。
第二天,米勒斯提前半小时到达了指定地点。那是一片绿树掩映、环境幽静的别墅区,与他想象中的高科技园区截然不同。他按照指引找到一栋设计极为淡雅、几乎与周围园林融为一体的别墅前。让他心头一沉的是,别墅外院的休息区里,已经坐着好几位应聘者了。
而且,清一色都是女性。
她们看起来个个干练利落。有的穿着专业的护士服或理疗师制服,表情自信;有的虽着便装,但坐姿笔挺,眼神锐利,一看便知受过严格的安保或军事训练。她们彼此之间没有交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竞争压力。
米勒斯,这个穿着旧工装、明显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男性,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所有目光。那些目光带着审视、好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他硬着头皮在角落找了个位置坐下,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
面试开始了。应聘者被一位穿着素色旗袍、气质沉静的中年女性逐一叫进别墅内室。过程很快。第一个进去的是一位看起来经验丰富的专业护士,她进去时步伐稳健,面带微笑。然而,不到五分钟,她就出来了。脸上的自信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惑和挫败感,她低着头,快步离开了。
第二个进去的是一位身材高挑、动作矫健的女性,米勒斯猜测她可能是退伍军人或职业保安。她进去的时间稍长一些,大约七八分钟。出来时,她的眉头紧锁,脸上带着一种难以置信和些许恼怒的神情,同样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第三个、第四个……情况几乎一样。每个应聘者进去的时间都不长,短则三四分钟,长不过十分钟。出来时,无一例外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沮丧、困惑,甚至有一两位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去的……惊悸?
一种不安的感觉在米勒斯心中蔓延。什么工作能把这么多看起来如此有竞争力的人选给刷下去?看来他自己大概率也是过不了了。
当那位旗袍女士再次出现,念出“迈克尔·米勒斯先生”时,客厅里剩余几位女性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眼神仿佛在说:“轮到你这个异类了,看你能撑多久。”
米勒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站起身,跟着那位女士,走向那扇看似普通、却仿佛吞噬了所有前一位应聘者信心的内室门。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将外界的声响彻底隔绝。米勒斯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光线柔和、布置得像高级客厅而非办公室的宽敞空间。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安心的草木香气。他的目光立刻被右手边吸引——那里并非墙壁,而是一面巨大的、从天花板到地面的透明观察窗,窗后是一间设施极其先进、却布置得异常温馨的私人病房。
病房内,一个穿着纯白色病号服的女孩,正抱着膝盖坐在宽大的医疗床上。她的容貌精致得近乎不真实,皮肤是久未见阳光的瓷白,衬得一双眼睛格外乌黑清亮。然而,最让米勒斯心头一震的,是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没有好奇,没有审视,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穿透了层层伪装直达他灵魂深处的专注。
病床旁,坐着一位身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身形高大的男人。他侧对着米勒斯,正低着头,极其专注且轻柔地为一个固定在女孩手腕上的精密输液器调整着参数。他的动作娴熟而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和深沉的温柔。这无疑就是联合军用技术公司的掌门人,景言。
引导米勒斯进来的那位旗袍女士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旁。景言并没有立刻抬头,而是完成了手头细微的调整,确保输液管畅通无迫后,才用一种低沉而平稳的嗓音开口,问题如同早已设定好的程序,一个接一个地抛来,语速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描述一次你必须在极短时间内做出决定,且后果严重的经历。”
米勒斯脑子里瞬间闪过“茶壶号”被“台风”号追击时,罗尼船长吼着推节流阀的画面,但他哪敢提这个。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磕绊地说:“有、有一次…货舱…不是,是仓库!对,仓库的气压警报突然响了。我…我啥也没想,就冲过去手动把隔离阀给拧死了。后来才知道,是条小管线破了缝儿…要是慢一点,货…仓库里的精密仪器就得泡汤。”他把自己在“茶壶号”上的经历,笨拙地套到了一个地面仓库的场景里。
那位女士低头按住耳朵旁像是一个麦克风的装置,说了什么,随后抬头继续问:“你如何定义忠诚?在压力下,忠诚的底线在哪里?”
“忠诚?”米勒斯挠了挠头,“就是…就是收了钱,就得把事儿办妥吧?或者…答应了人家,就不能反悔。底线…”他努力想着,“底线就是…不能害人。至少不能故意害那些没招惹你的人。”他完全没提什么对公司或原则的忠诚,只有最朴素的江湖规矩。
“面对一个情绪极不稳定、可能对自身或他人造成伤害的对象,你的首要步骤是什么?”
这次米勒斯答得倒是快,带着点在小行星带应付醉鬼和输红眼的赌徒的经验:“先确保自己别被伤着,然后…想办法把他按住,或者拉开,让他冷静下来。讲道理那时候是听不进的,得先让他没力气闹腾。”说完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提安抚、沟通或心理干预这些在地球爷眼里的“正确”手段。
“你是否曾长时间照顾过他人?具体情境和感受。”
米勒斯想到了“茶壶号”上那个总出毛病的二手环境循环系统,还有畏手畏脚,什么都害怕的新人小李。“算…算有吧。以前有条…呃,有个同事,技术糙,老闯祸。我得一边干自己的活儿,一边盯着他,帮他擦屁股。感受?”他苦笑一下,“挺累的,烦的时候想骂人,但总不能看着他真把事儿搞砸了连累大家。”
提问在不断继续,米勒斯的回答也愈发显得“接地气”甚至粗粝:
(关于保护)“物理隔绝肯定要紧啊,但光关起来不行,得让人心里踏实,觉得安全才行。”
(关于耐心)“耐心就是…事情一遍遍搞砸,你还得一遍遍重来,不能撂挑子。”
(关于保密)“嘴严实点就行了吧?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该说的,烂肚子里。”
他回答得毫无技巧,甚至有些词不达意,与他面前这间充满淡雅意味的别墅和景言沉稳的气场格格不入。他几乎能感觉到失败正像冰冷的潮水般涌来。景言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仿佛玻璃外并没有米勒斯这个人。
然而,就在米勒斯内心越来越沉时,病房内病床上的那个女孩,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非但没有变得失望,反而越来越亮。那光芒中带着一种奇异的、越来越强烈的认同感。当米勒斯被问到最后一个问题——“你个人如何应对长期的孤独感?”时,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带着一丝自嘲脱口而出:
“孤独?习惯了就好。在小…在以前跑长途运输的时候,对着黑漆漆的太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自己跟自己唠嗑,或者听听发动机的噪音,假装那是个活物。时间长了,也就那样了,反正最后总能熬到下一个港口。”
这个回答,粗糙、直白,甚至有些颓废,却透着一股在绝境中淬炼出的韧性。
话音刚落的寂静中,那个女孩微微侧过头,靠近父亲的耳边,用极轻极轻的气音说了句什么。景言正在整理女孩衣领的手微微一顿。他第一次抬起了头,目光如实质般落在米勒斯身上,那眼神里先是掠过一丝清晰的惊讶,随即化为了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探究和一丝释然的复杂情绪。最终,他坚毅的嘴角微微向上牵起,勾勒出一个极其温和的笑容,对着女孩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他拿起手边一个不起眼的微型麦克风,清晰而平稳地说了一句什么。
那位旗袍女士则立刻按着耳边的麦克风点了两个头,随后语气一下子由冷转暖,对米勒斯说:
“你通过了,米勒斯先生。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