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满脑子乱七八糟的画面，米勒斯最终还是在那张属于他的、过分柔软的大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身体的困倦最终战胜了精神的亢奋与尴尬。
然而，睡眠并未带来彻底的安宁。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水里下沉，又猛地被抛起，周遭的景象飞速旋转、模糊，最后定格在了一片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机油、循环系统老旧的金属味、还有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氨水气息的空气，钻进了他的鼻孔。
脚下是粗糙的、带着防滑颗粒的合金格栅地板，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哐哐”声。
他睁开双眼，愣住了。
眼前是狭窄、压抑的街道。两侧是锈迹斑斑、管道外露的金属墙壁，墙壁上贴着早已褪色、卷边的各种寻人启事、廉价合成食品广告和模糊不清的涂鸦。
头顶不是天空，而是布满各种管线、闪烁着昏暗指示灯的弧形穹顶，光线主要来自墙壁上间隔安装的、发出嗡嗡声的旧式荧光灯管，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惨淡的冷色调。
这里是……香女星轨道上的1号殖民卫星，“铁砧”站。是他离开土卫六后，最初混迹的地方，也是他扒上那艘改变命运的货运飞船的起点。
梦境？可这也太真实了。他能感觉到脚下格栅的凹凸感，能闻到空气中那股特有的、属于底层殖民站的“味道”，甚至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机器运转的轰鸣和人们的嘈杂声。
他难以置信地伸出手，摸了摸旁边冰冷、粗糙的金属墙壁，那触感冰冷刺骨，带着铁锈的颗粒感，清晰得不像话。
我……梦回‘铁砧’站了？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怀念，是酸楚，还有一丝离开后再回首的恍然隔世之感。
他沿着记忆中的街道慢慢往前走。几个赤着脚、身上脏兮兮的孩子尖叫着从他身边跑过，追逐着一个用废弃轴承做成的简陋铁环，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属于任何地方的孩子的快乐，尽管他们生活的环境如此不堪。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旧衣服、背着一个巨大编织袋的老人，正佝偻着腰，在一个垃圾回收口费力地翻找着，希望能找到点可以换信用点的金属边角料或废弃零件。
这里的一切都显得破败、拥挤，资源匮乏。人们的衣着朴素甚至破烂，脸上带着劳作的疲惫和风霜的痕迹。
但是，米勒斯注意到，他们的眼神里，没有地球居民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安逸和松弛，却有一种更加原始、更加坚韧的东西——一种在恶劣环境中拼命活下去的顽强，一种对哪怕最微小的希望也紧紧抓住不放的执着。
这种生命力，与他在地球上感受到的那种活力截然不同，是只属于底层的奋斗者和微小希望的追求者的。
他走到街道尽头一个相对开阔的“广场”——其实就是一个多条管道交汇的枢纽区，这里有一扇巨大的、厚厚的舷窗。
这种小型殖民卫星没有地球或火星那种大型轨道站专门接收阳光的透明扇区，居民想要看看“外面”，只能依靠这些有限的观察窗。
米勒斯将脸贴近冰凉的舷窗。窗外，是深邃无垠的漆黑宇宙。在远处，一颗熟悉的、灰白色的、形状极其不规则的石头，静静地悬浮在虚空之中。
那就是香女星本身。由于殖民卫星的轨道高度有数千公里，香女星在视野中看起来并不算特别巨大，需要仔细凝望，才能勉强分辨出它表面的细节。
他的目光努力聚焦在香女星的夜半区。在一片死寂的灰暗之中，他看到了点点微弱、却持续亮着的光点。
那是地面矿场的照明，是精炼工厂的反应炉光芒，像是一些顽强寄生在巨兽背上的萤火虫，代表着人类在这片不毛之地上挣扎的痕迹。
他已经六年没有回来过了，此刻在“梦”中看到这番景象，心中百感交集。
他叹了口气，离开舷窗，下意识地朝着记忆中的港口区走去。那里是他当年离开在土卫六扒上的货船的地方，也是他命运的转折点。
然而，就在他拐过一个堆满废弃集装箱的转角，眼看港口入口那熟悉的闸门就在前方时，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港口闸门旁的阴影里，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长裙，与周围肮脏、粗犷的工业环境格格不入。她正背对着他，仰头看着港口上方不断闪烁的航班信息屏，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清晰。
是景仪。
米勒斯彻底懵了。我怎么会梦到她？还梦到她在这种地方？ 这太荒谬了。是因为晚上被她冲击得太厉害，导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那个“景仪”似乎感觉到了背后的视线，缓缓转过头来。她的目光穿过昏暗的空间，准确地落在了米勒斯身上。
她的脸上没有梦境常有的模糊感，眼神清澈而……带着真实的疑惑。她微微歪了歪头，看着米勒斯，然后，竟然径直朝着他走了过来！
米勒斯僵在原地，看着“景仪”走到自己面前，距离近得他能看清她睫毛的颤动。
“米勒斯？” “景仪”开口了，声音和现实中一模一样，带着一丝不确定，“你怎么……也在这里？”
米勒斯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他的梦，梦里的角色怎么会主动和他说话？还问出这么有逻辑的问题？
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景仪”见他不回答，竟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那触感，温暖而真实。
“摸着……好像是真的？”她咕哝了一句，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的困惑加深了，“太不像做梦了……”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中了米勒斯！不像做梦？ 她也觉得不像做梦？难道……
“景仪”收回手，环顾了一下四周肮脏、压抑的环境，脸上露出明显的不适和茫然，她低声自言自语，更像是在梳理混乱的思绪：“我们不是……应该在天津……在你的出租房里吗？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或者说，这真的只是个梦？但是……哪里会有这么真实的梦？”
她的话，一字一句，都敲打在米勒斯的心上。
“景仪”那充满逻辑性的自言自语彻底搞懵了米勒斯，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梦，梦里的角色不可能有这么清晰的、独立的思考能力，更不会质疑梦境本身。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看着眼前这位眉头紧锁、正用探究目光打量周围肮脏环境的大小姐，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先稳住局面。
不管这是什么情况，眼前这个“景仪”似乎是真实的，或者说，拥有真实景仪的意识和思维。
“那个……景仪小姐，”米勒斯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指了指周围，“这里……如果我没‘梦’错的话，应该是香女星轨道上的1号殖民卫星，‘铁砧’站。”
“香女星？铁砧站？”景仪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是小行星带吗？离地球多远？”
“呃……确实远离内行星区域。”米勒斯含糊地解释，刻意避开了这是他走私生涯起点的敏感信息，“算是我……以前比较熟悉的一个地方。”他赶紧补充道，生怕大小姐深究。
景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并没有追问细节，她的注意力似乎更多放在了环境的异常上。
“所以，我们俩，在睡着之后，意识莫名其妙地一起‘来’到了这个你记忆中的地方？而且感觉还这么真实？”
“看……看起来是这样。”米勒斯咽了口唾沫，也觉得这说法匪夷所思，但眼下没有更合理的解释。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景仪倒是很快接受了这个超现实的设定，显示出她一贯的冷静（或者说缺乏危机感？），“总不能一直站在这里吧？这个‘梦’……会不会有危险？”
危险？米勒斯心里一凛。在“铁砧”站这种法外之地，即使是记忆中的版本，也绝不安全。
天知道这个诡异的“共享梦境”里会发生什么。他环顾四周，那些记忆中的行人似乎对他们视若无睹，但保不齐哪里就会冒出点幺蛾子。
“得先搞清楚状况。”米勒斯定了定神，想起了这个地方的“信息中心”，“我知道一个地方，鱼龙混杂，消息灵通。也许……也许能打听到点什么，或者能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
“什么地方？”
“一个叫‘达贡·乔’的俱乐部。”米勒斯解释道，“这名字是个连锁招牌，开遍小行星带很多站点，明面上是个连锁酒吧企业，但暗地里……也是找打手，谈个人佣兵生意以及各种灰色交易的信息集散地。这里的分店，在一家叫‘漏勺’的酒吧。”
“佣兵？灰色交易？”景仪的眉头挑了一下，显然这对她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但她的眼神里好奇多于恐惧，“听起来很……刺激。请带路吧。”
米勒斯点点头，示意景仪跟上。他凭着记忆，领着景仪穿梭在狭窄、昏暗的巷道里。管道泄漏的蒸汽嘶嘶作响，角落里堆满废弃零件，空气中弥漫着劣质合成酒精和机油混合的怪味。
景仪小心地提着裙摆，避免沾上地上的油污，但她的目光却不停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像个走进野生动物园的游客，既警惕又充满新奇。
走了大约十分钟，在一个更加偏僻、灯光更加昏暗的街区尽头，他们看到了一个闪烁着残缺霓虹灯牌的酒吧入口。
灯牌上，“漏勺”两个字缺笔少划，旁边画着一个破洞的勺子图案。酒吧门口挂着脏兮兮的塑料条门帘，里面传出嘈杂的音乐声和喧哗声。
“就是这里了，跟紧我。”米勒斯低声对景仪说，然后深吸一口气，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酒吧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拥挤和喧闹。烟雾缭绕（虽然是殖民卫星自产的劣质无土栽培烟草，但聊胜于无），光线昏暗，各种奇装异服、身上带着纹身和改装义体的人聚集在吧台和卡座里，大声喧哗、喝酒、玩着骰子和扑克牌游戏。空气中混合着汗味、酒味和一股淡淡的金属腥气。
米勒斯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但他身后跟着的、衣着整洁、气质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景仪，瞬间吸引了好几道不怀好意的目光。那些目光像刀子，在景仪身上扫来扫去，带着毫不掩饰的欲望和贪婪。
景仪下意识地靠近了米勒斯一步，虽然脸上依旧保持镇定，但微微绷紧的肩膀暴露了她的紧张。
米勒斯心里暗叫一声不好，硬着头皮，装作熟客的样子，穿过拥挤的酒吧大厅，朝着最里面一个挂着厚重人造革帘子的拱门走去。
拱门旁边，一个身材魁梧、脖子上有着狰狞疤痕的壮汉像一尊铁塔般站在那里，双臂抱胸，冷漠地看着进出的人。
米勒斯走到壮汉面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找老板谈点‘小生意’。”
那壮汉上下打量了一下米勒斯，又瞥了一眼他身后的景仪，嘴角扯出一丝讥讽的冷笑，但还是侧身让开了路，用粗哑的嗓音说道：“规矩懂吧？别惹事。”
米勒斯点点头，掀开人造革帘子，带着景仪走了进去。
帘子后面是一条相对安静的短走廊，尽头是另一扇厚重的金属门。门上方，一个不起眼的摄像头正闪着红光。米勒斯在门旁的键盘上输入了一个记忆中的俱乐部客户通行密码（感谢当年带他入行的老走私犯）。
“嘀”一声轻响，金属门滑开了。
门后的景象豁然开朗。与外面酒吧的混乱嘈杂不同，这里是一个装修风格冷峻、光线柔和的空间。面积不大，摆放着几张舒适的卡座，零散地坐着几个人，都在低声交谈。
空气中弥漫着高级土培烟草的味道。最里面是一个吧台，酒保是个穿着马甲、表情精明的中年男人，正慢条斯理地擦着杯子。
这里就是“达贡·乔”俱乐部在“铁砧”站的分部。一边，是佣兵和雇主洽谈任务的地方；另一边，这里流转着走私品信息、违禁科技情报以及各种见不得光的委托。
米勒斯和景仪的闯入，立刻引起了卡座里几个人的注意。
他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尤其是在景仪身上停留了很久，眼神中充满了审视、疑惑，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诡异兴趣。
米勒斯感到压力倍增，他拉着景仪，想找个角落的空卡座先坐下观察情况。
就在这时，吧台后面那个擦杯子的酒保，突然抬起头，目光越过米勒斯，直直地落在了景仪身上。
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古怪的表情，像是惊讶，又像是……确认了什么。
他放下杯子，对着挂在耳边的通讯器，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了句什么。
然后，他抬起头，对着米勒斯和景仪的方向，露出了一个职业化的、却毫无温度的微笑：
“一位熟面孔，一位生面孔。欢迎来到‘达贡·乔’。要点点什么喝吗？”
“或者说……”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景仪，语气带着一丝深意，“……是您带来了什么……‘特别’的货物？”
听到“货物”这两个字，景仪的瞳孔中流露出一丝疑惑。但两秒钟之后，她似乎就想通了，表情控制不住的带上了一丝不安。
酒保那带着审视和深意的目光，让米勒斯如坐针毡。
景仪则似乎是想要缓解一下自己的不安。她侧过头，小声问米勒斯：“现在怎么办？直接问他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米勒斯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能这么直接。在这种地方，暴露自己的无知和弱点等于找死。得先试探一下，看看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从一个最基础、也最不会引起怀疑的问题入手。
他站起身，再次走向吧台，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平静自然。酒保依旧用那种深不可测的目光看着他，表情没有一丝波动。
“伙计，”米勒斯用尽量随意的口气搭话，手指在吧台上敲了敲，“今天几号了？在外面跑了趟活，日子都过糊涂了。”
酒保抬手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个造型复古、带着复杂齿轮的机械表（在这种地方显得格外突兀），然后微笑着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道：
“八月六号。2453年。”
“哐当！”
米勒斯手肘一软，猛地撞在了吧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瞳孔骤然收缩，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
“二……二四五三……年？八月六号？” 他声音发颤，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了？先生？”酒保微微皱眉，似乎对米勒斯的过度反应有些疑惑。他弯腰从吧台下面拿起两个金属杯，“需要我给您调一点安神的饮品吗？”
“不、不用！谢了！”米勒斯几乎是踉跄着退回到卡座，一屁股瘫坐在了坚硬的金属椅子上，浑身发冷，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公元2453年8月6日！
这个日期，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记忆深处！他怎么可能忘记？！
六年前！就是六年前的今天，他刚刚在这个混乱的“铁砧”站勉强站稳脚跟，靠着在码头干苦力、偶尔帮人“处理”点见不得光的小货，攒下了一点微薄的信用点。
就是在这个该死的、充满汗臭和绝望的八月六号晚上，他就是在“漏勺”酒吧里面，俱乐部里谈生意的区域，遇到了那个开着老旧不堪的“茶壶号”、从灶神星跑来偷偷卸运“特殊”零件的家伙——罗尼·卡莱利恩！
就是那天晚上，几杯廉价合成酒下肚，罗尼吹嘘着他的“星际货运”生意（虽然两人都心知肚明是走私），抱怨着缺个手脚麻利、嘴巴严实的帮手。
而走投无路、渴望找到能赚大钱生意的米勒斯，几乎是带着一种赌徒般的疯狂，接过了罗尼递来的那杯酒，答应上船当个“见习船员”！
他人生的轨迹，就是从那一刻起，彻底走向了漆黑的太空，最终引向了“台风”号、地球，以及眼前这位一脸茫然的大小姐……
六年！我们回到了六年前？！ 米勒斯的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这已经不是普通的梦境了！
这是时间回溯？还是某种极度真实的集体记忆重现？可景仪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过去里！
“你怎么了？”景仪察觉到了米勒斯的极度异常，担忧地低声问道，“你的脸色好难看。那个日期……有什么问题吗？”
米勒斯猛地抬起头，看向景仪，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混乱。他张了张嘴，想告诉她这个可怕的发现，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怎么解释？告诉她我们现在可能在六年前？告诉她我就是在今天决定踏上走私这条不归路的？这太荒谬了！
而且，在这个看似真实的环境里，他不敢轻易透露任何可能引发不可预测后果的信息。
“没、没什么……”米勒斯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就在这时，俱乐部那扇厚重的金属门再次滑开。一阵熟悉的、大大咧咧的喧哗声伴随着一股浓烈的航天服循环水和汗的味道传了进来。
“嘿！德雷克！给我来杯最带劲的！妈的，这趟跑得老子骨头都快散架了！”
这个声音……
米勒斯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他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头，朝着门口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沾满油污的旧舱内航天服里衬、身材壮实、留着杂乱胡茬的男人，正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一边朝着吧台走去。他那张带着风霜和玩世不恭笑容的脸，米勒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罗尼·卡莱利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