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仪的抽泣声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化为几声压抑的哽咽。
她深吸了几口气,那气息带着颤音,却异常坚定。她松开了紧紧攥着米勒斯衣服的手,向后退开一小步,用手背有些粗鲁地擦去脸上的泪痕。
当她再次抬起头时,那双眼眸虽然还残留着红晕和水光,但其中的脆弱和崩溃已被强行压下,重新被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所覆盖,只是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我没事了。”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语气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克制。她将目光再次投向远处那对年轻的父母,眼神复杂,却不再躲闪。
“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吧。”
米勒斯看着她终于切换过来的情绪状态,松了口气。“好。”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景言和卫灵舒走去。看到去而复返的米勒斯,还带着刚才那个似乎在哭泣的女孩,景言夫妇脸上都露出一丝带着友善的惊讶。
“两位,有什么事吗?”年轻的景言扶了扶墨镜,语气温和,带着点询问。
景仪停下脚步,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甚至挤出一个略显生硬的微笑:
“两位好,打扰了。刚才……我这位朋友可能认错人了,有些唐突。我们觉得就这样走开不太礼貌,所以……想来道个歉。”她巧妙地用了米勒斯认错人的借口。
卫灵舒闻言,温柔地笑了笑,看了看怀中的婴儿,又看向景仪和米勒斯,眼神柔和。
“没事的,不用放在心上。我看这位小姐眼睛还红着,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要不要一起坐下来喝杯茶,休息一下?”
她热情地邀请道,指了指不远处的露天茶座。此时的她,浑身散发着未经世事的善良与温暖。
景言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这个邀请正合景仪的心意。她点了点头,低声道:“谢谢,那……就打扰了。”
四人来到茶座坐下,侍者送上红茶和点心。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主要是景仪和米勒斯这边不知该如何开启话题。
最终还是景仪打破了沉默。她轻轻搅动着杯中的红茶,目光低垂,仿佛在对着杯中的漩涡说话,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刚才……听这位太太说,您的女儿叫景仪?真是个好听的名字。我的名字……发音和您女儿很像,叫‘金仪’,金色的金。”她编造了一个谐音的名字。
“哦?是吗?那真是巧了。”卫灵舒有些惊喜地笑道,觉得很有缘分。
景仪抬起头,目光掠过卫灵舒,最后落在景言戴着墨镜的脸上,继续用那种看似随意的语气说道:“听到您女儿的名字,让我想起了我自己的事。其实……我有时候,挺讨厌我父母的。”
“我父亲……总是有忙不完的工作。”景仪的声音很平淡,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家很大,但常常只有我和管家、保姆。我记得小时候,每次我画了一幅自己觉得很满意的画,或者好不容易拼好了一个复杂的积木模型,兴高采烈地想找人分享的时候……家里通常只有我一个人。”
她的指尖轻轻敲着杯沿,眼神有些飘远,“我母亲……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她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这番话说出来,气氛顿时有些沉重。
年轻的景言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基于成熟男性的理解和些许感慨:
“听起来……金小姐的家庭应该很优渥。你父亲身居高位,掌控着庞大的事业,想必确实很难从大量……不,或许是多到难以想象的事务中抽身,给予家人足够的陪伴吧。”
他的分析很理性,带着这个年龄段的景言特有的、开始接触世界复杂性的视角。
说完,他忽然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妻子和女儿,墨镜下的嘴角扬起一个温暖而真实的弧度,语气变得轻快而坚定。
“不过,话说回来,幸好我现在的事业还没忙到那个地步。至少周末,我还是能抽时间陪陪我太太和这个小家伙的。”
他伸手,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婴儿的脸颊,然后看向卫灵舒,眼神专注,“我会一直守护她们的。”
这句承诺,自然而真挚,却像一把钥匙,捅开了景仪心中那道最深的锁。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她看着父亲年轻而认真的脸,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追问道,“真的吗?景先生……看起来是个很重视家庭的人。”
这时,卫灵舒笑着插话,语气带着点娇嗔和毋庸置疑的坚定:
“那是当然!而且,我反正绝对不会允许景言先我而去的,我可舍不得他。”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景言闻言,失笑地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妻子的肩膀,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别啊,灵舒。这话得反过来说。要是你比我先走了,留下我一个人,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这句话,如同山谷间的悠长回声,反复在景仪的耳边回荡。
她整个人瞬间沉默了,双眼挪回了杯中的茶花上,使对面的夫妇看不清自己的目光。
原来……是这样。
原来父亲之后几十年的沉郁、拼命工作、以及对自己那种近乎偏执的保护欲背后,真的藏着这样一句他年轻时对母亲许下的、最终却未能实现的承诺。
他真的……从来没有原谅过他自己。在母亲离世后,他把所有的责任和愧疚都背负在了自己身上。
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一尊石像。周围的声音,茶座的喧闹,鸟儿的鸣叫,仿佛都离她远去。
世界只剩下那句话在她脑海里回荡——“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米勒斯担忧地看着景仪失焦的眼神,几乎要忍不住开口。
足足过了一分多钟,景仪才极其缓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般,重新聚焦了视线。
她抬起头,目光极其复杂地看向对面那个还对此一无所知、正与妻子温情对视的年轻父亲。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有些干涩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景先生……”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重量,“那你以后……可一定要好好陪陪你的女儿……一定要把……把爱说出来。”
她停顿了一下,眼眸中闪烁着水光,却倔强地没有让它们落下,她看着父亲,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相信……你的女儿长大之后……一定也会……很爱你的。”
这句话,既是说给眼前年轻的父亲听,也像是在对限时时空那个背负着沉重枷锁的父亲,做出一个迟到多年的承诺与和解。
景言闻言,微微愣了一下,似乎觉得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孩说的话有些过于郑重其事。但他还是笑了笑,坦然地点了点头:“当然,那是我的女儿啊。”
而卫灵舒则甜甜地笑了,依偎在丈夫身边,觉得这真是美好的一天。
梦境的边缘开始了震颤,眼前的景象开始微微晃动,变得有些模糊。
又随意交谈了几句,杯中的红茶渐渐见底。景仪感到梦境的边缘震颤越来越清晰,仿佛现实世界在温柔地呼唤。
她看了米勒斯一眼,递过一个微妙的眼色,然后从容地放下茶杯,对景言和卫灵舒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景先生,景太太,谢谢你们的茶。我们还有点别的事情,就不多打扰二位的家庭时光了。”
卫灵舒有些遗憾,但还是热情地点头:“这样啊,那下次有机会再聊。你们俩很登对呢。” 她眼中仍带着对“年轻情侣”的善意调侃。
景言也微微颔首致意。
米勒斯连忙跟着站起身,有些笨拙地道别。
两人离开茶座,并肩走在洒满阳光的柔软草坪上。和煦的暖风拂过,带来青草和远处泥土的气息,与梦中高尔夫球场的闲适氛围奇妙地融合。
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驱散了些许来自梦境深处和内心隐秘角落的寒意。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景仪率先开口,打破了宁静。她的声音仍旧如往常平静,但比平时低沉,带着一丝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她的目光望着远处起伏的球道,焦点却似乎落在更遥远的时空,“父亲他……也许一直就是这样一个人吧。他真的……没有原谅自己。”
她停顿了一下,轻轻呼出一口气,像要叹出积压在胸口的沉重过往,声音里带着一种混合了心痛、理解和释然的复杂情绪,低声说:
“是那份愧疚……把他变成后来那样的……真是个……傻瓜。”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几乎含在嘴里,没有责备,只有心疼和一丝终于解开谜题的怅然若失。
米勒斯安静地走在她身边,没有插话。
他知道此刻景仪需要的不是一个回应,只是一个倾听的对象。他能感受到她平静外表下汹涌的情感波澜,那是以这样奇特的方式终于触摸到父亲内心真相后的巨大震动。
“至少……”米勒斯过了一会儿,才试着开口,语气带着安慰。
“在这个梦里,你看到了他……他们……曾经很好、很幸福的样子。”他指的是景言和卫灵舒之间那自然流露的爱意,以及景言说出要守护家人时的坚定。
“是啊……”景仪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那光芒不再仅仅是悲伤,更多了一种沉淀下来的了然,“看到了。这就……够了。”
足够了。亲眼见证了那份曾经存在过的、纯粹的幸福,理解了父亲内心深藏的、从未宣之于口的巨大创痛和执念。
这比任何解释和安慰都更有力量。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享受着梦境中最后的、虚假却温暖的阳光。
梦境的震颤感越来越强,不再细微,而是变得像轻微的地震,脚下的草坪开始失去真实的触感。
周围的景物,湛蓝的天空、翠绿的球道、远处的人物,都开始变得有些模糊,色彩饱和度下降,视野的边缘开始泛起柔和的白光,如同老式电影胶片褪色的尾声。
一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暖意,如同浸透温泉般,从四肢百骸缓缓蔓延开来,带着一种深沉的平静感,温柔地包裹住他们的意识。
在那片逐渐扩大的、温暖的白光中,景仪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定格在刚她出生不久时、充满父母笑声和阳光的梦幻场景,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没有惊醒,没有突兀的中断。
只有在深沉平和的神秘安宁感中,气息平稳地,从那个交织着往事、泪水与顿悟的漫长梦境里,悄然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