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下传来一阵沉闷而持续的震动,将米勒斯从深沉的睡眠中唤醒。
他几乎是瞬间睁开了眼睛,意识回笼的速度快得惊人。没有宿醉般的头痛,没有沉浸梦境的恍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清醒和平静,仿佛身体和心灵都得到了一次彻底的洗涤与修复。
他立刻意识到,是那熟悉的、源自梦境末尾的温暖安宁感,让他这次醒来格外顺畅。
他轻轻从枕头下拿出手机,关闭闹钟。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听到了隔壁房间传来细微的响动,以及一声轻咳。景仪也醒了。
两人几乎同时推开房门,在客厅相遇。晨光透过窗帘缝隙,为房间镀上一层柔和的淡金色。
米勒斯仔细观察了一下景仪,她脸上依旧带着一丝倦容,那是深度睡眠后的自然状态,但那双紫色的眼眸却异常清亮,里面不再有昨日的沉重、悲伤或锐利的探究,反而流淌着一种近乎……轻松的、柔和的光彩。
甚至,她的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舒缓的弧度。
“早。”景仪的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但语气十分平和,甚至可以说……是温柔的。
“早,大小姐。”米勒斯连忙回应,心里有些诧异于她明显好转的情绪。
看来昨晚那个梦境,尽管充满悲伤的真相,但最终确实起到了某种“疗愈”的效果,解开了她多年的心结。
“睡得好吗?”景仪随口问道,走向厨房给自己倒水。
“很……很好。出奇的好。”米勒斯老实回答,跟了过去。
景仪喝了一口水,转过身,背靠着料理台,目光落在窗外逐渐苏醒的城市,沉吟了片刻,忽然说道:“今天星期日,天气不错。待在屋里也闷,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啊,去哪儿?”米勒斯自然没意见。
“去北京。”景仪转过头,眼里闪过一丝兴致,“离得近,坐磁悬浮十几分钟就到。带你去看看真正的‘老北京’。”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导游”般的轻松口吻,这让米勒斯更加意外了。
一小时后,两人已经踏上了天津通往北京的磁悬浮轻轨。列车无声地滑行在专用高架轨道上,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城市景观逐渐被开阔的平原和更远处隐约的山脉轮廓所取代。
景仪的心情似乎真的很好,她甚至指着窗外,给米勒斯简单介绍着沿途的地标和北京的历史。
米勒斯一边听着,一边暗自感叹,这位大小姐的情绪转变也太快了!
昨天还沉浸在身世之谜和诡异经书的困扰中,今天就能像个没事人一样计划出游?
不过,他很快释然了。
能放下沉重的心理包袱,总归是好事。而且,他内心深处,也对这座闻名太阳系的古都充满了好奇。
列车抵达北京南站。走出站台,一股与天津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既有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和穿梭不息的悬浮车流,展现着超级都市的现代与繁忙,又能在街角巷尾随处可见保存完好的红墙绿瓦、古朴牌楼,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厚重的历史沉香。
景仪显然对北京很熟悉。她带着米勒斯,没有选择便捷的出租直升机,而是搭乘了更具烟火气的地面公交和短途车,融入这座城市地面的脉搏。
他们首先去了故宫。
穿过巍峨的午门,站在广阔无比的太和殿广场上,仰望那金碧辉煌、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光芒的庞大建筑群时,米勒斯被深深震撼了。
他来自土卫六和小行星带,见过巨大的太空港口和殖民星穹顶,但那种冰冷钢铁科技造就的宏伟,与眼前这种由无数木质构件、琉璃瓦当、精美彩绘堆砌而成的、凝聚了无数工匠心血与王朝气运的东方建筑艺术所带来的视觉和心灵冲击,是完全不同的。
这是一种沉淀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时光的、活的历史。
“这……这得花多少年才能建成啊……”米勒斯仰着头,喃喃自语。
“明朝永乐年间开始修建,前后动用了百万工匠,历时十几年才初具规模。”景仪在一旁平静地介绍,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明朝?永乐年?那是什么?”
“嗯……很久以前的封建朝代,大概有一千年了。”景仪摸着下巴说。同时,她在心里暗自感叹了一下,果然不能奢望这家伙懂地球历史。
接着,又是颐和园。在昆明湖畔漫步,看杨柳拂水,远眺佛香阁的倒影;去了钟鼓楼,感受时空交错的气息;还在景仪的带领下,钻进了一条热闹的胡同,品尝了地道的北京小吃——豆汁儿、焦圈、艾窝窝。
米勒斯对豆汁儿的味道敬谢不敏,但对炸得酥脆的焦圈和甜糯的艾窝窝赞不绝口。
最让米勒斯感到新奇又手足无措的,是景仪在游玩间隙,开始兴致勃勃地教他说北京话。
“哎,米勒斯,你刚才那声‘您好’,说得太板正了,试试带点儿化音,像这样——‘您~好~’!”
景仪模仿着老北京的腔调,尾音拖长,带着独特的韵味。
米勒斯笨拙地学着:“您~好~?” 语调怪异,惹得景仪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虹膜紫色的光芒在阳光下跳跃,少了几分平时的清冷,多了几分少女的鲜活,让米勒斯有一瞬间的晃神。
“不对不对,是‘好~’,舌头放松点。”景仪难得有耐心地纠正,“再来,试试这句——‘哎呦喂,您吉祥?’”
“A……AUV……您吉祥?”米勒斯说得磕磕巴巴,脸都有些红了。
他一边觉得这很不好意思,一边又隐隐有些高兴。这样轻松愉快、甚至会开玩笑的景仪,是他从未见过的。
她似乎彻底放下了“大小姐”和“雇主”的架子,更像是一个……同龄的玩伴?
这种突如其来的亲近,让他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既享受又惶恐,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破坏了这难得的气氛。
“不错,有进步!”景仪点点头,又指着路边一辆电动私家三轮车,“看,那个叫‘三轮儿’,别说成‘三轮车’,忒正式,没那个味儿!”
“三……轮儿……”米勒斯认真地跟着念。
一下午就在这种轻松又略带尴尬(主要是对米勒斯而言)的教学氛围中度过。
夕阳西下,给古老的京城披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色外衣。两人沿着一条热闹的商业步行街慢慢往回走,打算去轻轨站。
就在经过一个相对安静、装修风格带着点复古和……赛博朋克混合感的街角时,米勒斯无意中一抬头,目光扫过街边一家店铺的招牌,脚步猛地顿住了。
“等等!”他一把拉住身旁的景仪,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景仪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当她看清那块在暮色中亮起霓虹灯光的招牌时,瞳孔也是骤然一缩。
那招牌的设计风格十分独特,用了暗色调的金属质感底板,字体是某种尖锐的、带有未来感的无衬线字体,闪烁着幽蓝色的光芒。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大字——
达贡·乔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今天一整天轻松愉快的氛围,将两人重新拉回到了那个充满谜团和危险气息的世界!
“达贡·乔……怎么会在这里?!”米勒斯的声音压得很低,充满了警惕。
香女星那个鱼龙混杂、充斥着佣兵和走私犯的“达贡·乔”俱乐部,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且糟糕)的印象。难道这个组织的地球分部,就隐藏在北京这样繁华的都市里?光天化日之下?
景仪的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眼神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审视。
她仔细打量着这家店。橱窗擦得很亮,里面灯光温暖,摆放着一些可爱的玩偶和装饰品,看起来……并不像什么非法场所。
但“达贡·乔”这个名字,太具标志性了,由不得他们不紧张。
“进去看看。”景仪沉吟片刻,做出了决定。她的语气重新带上了那种不容置疑的果断。
逃避不是办法,既然碰上了,就必须弄清楚。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米勒斯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看起来颇为精致的玻璃门。
门铃“叮咚”一声轻响。
预料中的昏暗灯光、呛人烟雾、彪形大汉……统统没有出现。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宽敞、明亮、充满……黑色、白色和蕾丝元素的空间。
空气中飘荡着甜甜的蛋糕香气和轻柔的背景音乐。几张造型可爱的餐桌旁,坐着几对年轻男女,或者结伴而来的女孩子。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店里穿梭着几位穿着黑白相间、带有大量荷叶边和缎带装饰的蓬蓬裙的年轻女孩,她们头上白色的女仆发箍,脸上带着甜美的职业化笑容。
看到有客人进来,一位离门最近、穿着女仆装、梳着双马尾的可爱女孩立刻迈着轻快的、仿佛经过编程计算的步伐迎了上来。
她用一个夸张的、如同舞台剧般的鞠躬动作,用那种甜得发腻的、仿佛加了过量糖精的嗓音说道:
“欢迎光临‘达贡·乔’!尊敬的主人,高贵的大小姐,辛苦了!请问是两位吗?”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米勒斯:“???”
景仪:“……”
两人僵在原地,一时间大脑有些宕机。因为面前的景象,和他们的记忆以及想象不能说是天差地别,只能说刚好是反义词。
这时,旁边一位穿着剪裁更利落、像是店长制服的年轻男性走了过来,胸前别着一个“店长” 徽章。
他脸上堆着热情但更显商业化的笑容,用流利的汉语解释道:“欢迎欢迎!两位是第一次来我们‘达贡·乔’吧?我们这里是北京最受欢迎的未来复古风主题互动餐饮体验馆哦!
“我们提供限定版合成拉花咖啡、二次元主题能量蛋糕,还有我们认证的‘萌系’AI仿生人服务员姐妹的贴心陪伴服务哦!可以全息合影,还可以体验最新款的沉浸式桌游!”
米勒斯和景仪再次环顾四周,确认了这充满宅系萌文化和廉价科技感的混合环境,以及墙上全息投影着的各种动漫海报和“可爱即正义”的闪烁标语……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涌上心头……
所以……此“达贡·乔”非彼“达贡·乔”?只是一个……灾难性的、巧合的重名?!
一家开在北京、主打所谓“复古萌系”主题的……女仆咖啡厅?!
米勒斯张了张嘴,看着眼前笑容模式化得令人不适的“女仆”和口若悬河的店长,又看了看身边表情已经从震惊转为一种极度无语、嘴角和眼角都在微微抽搐的景仪。
他感觉自己过去七年建立起来的、关于“达贡·乔”这个名称所关联的血腥、混乱和危险的想象,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碎得一干二净,还被一只穿着黑色半高跟圆头皮鞋的脚在上面踩了几下。
所以,他们刚才那如临大敌、心脏狂跳的紧张……完全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尴尬到足以用脚趾抠出三室一厅的……误会?!
他下意识地就想拉着景仪立刻转身离开这个让他感到无比别扭和尴尬的地方。
作为一个在小行星带和底层社会摸爬滚打惯了的人,这种刻意营造的、甜腻到发齁的“二次元”氛围让他浑身不自在。
然而,就在他准备开口提议离开时,他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咖啡厅的一个角落,动作微微一顿。
角落里,靠近员工通道的地方,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仆。
与其他女孩统一的深色发或挑染发不同,她拥有一头非常醒目的、天然质感的银白色长发,发梢则渐变为浅蓝。在店内暖色调的灯光下泛着冷冷的光泽。
她背对着大部分客人,面朝墙壁,似乎正在打电话。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她微微前倾的肩膀和偶尔做出的、略显急促的手势,透露出一种与她身上那套可爱女仆装格格不入的烦躁感。
米勒斯下意识地集中注意力,隐约捕捉到了几个压抑着怒气的词句片段:
“……够了!不要教我做事,诺可露丝!出门干活跑断腿的是我又不是你!少在那边指手画脚!”
诺可露丝……?
这个名字像一根极细的针,轻轻刺了米勒斯的记忆一下,带来一种模糊的、转瞬即逝的熟悉感。
他肯定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具体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时,景仪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走神:“既然进来了,就坐一下吧。”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但更多的是属于地球文明圈里成长起来的人那种根深蒂固的、避免失礼的社交习惯。
直接转身走人确实太突兀了,点一杯饮料,稍坐片刻,是最得体也最能避免后续麻烦的方式。
米勒斯只好把对那个白发女仆和“诺可露丝”名字的微弱疑虑抛到脑后,点了点头。
店长热情地将他们引到一个靠窗的、铺着蕾丝桌布的小圆桌旁坐下。
很快,他带着训练有素的微笑返回,身边跟着的,正是刚才在角落里打电话的那位白发女仆。
近距离看,她的容貌相当精致,皮肤白皙,五官带着点混血裔的立体感,但那双灰色的眼睛里却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耐烦,与她身上这套甜美系服装形成了鲜明对比。
“二位客人晚上好,”店长依旧热情洋溢地介绍道,“这位是我们‘达贡·乔’的特色服务员之一,伊露丝·希尔维乌斯。她可是我们店的嫌弃系女仆的‘招牌’哦!”
嫌弃系……?
这是什么新奇的XP啊?怎么会有人喜欢自己被女仆嫌弃呢?米勒斯一脸懵逼。
名叫伊露丝的白发女仆微微躬身,动作标准却透着一股敷衍。
她用一种平板无波、甚至带着不耐烦的语调念着标准台词:“编号145,伊露丝,为您服务。”完全没有其他女仆那种甜腻的表演感。
店长似乎早已习惯,笑着对米勒斯和景仪补充说明,语气里带着推销商品般的自豪。
“我们这里为了满足不同客人的喜好,提供了多种‘互动体验模式’哦。伊露丝所属的是‘嫌弃系’或者说‘冷傲系’!服务态度会比较冷淡,甚至可能会有点毒舌,但很多客人就特别喜欢这种反差感和挑战性呢!”
“当然,如果二位不习惯,我们可以立刻为您更换‘传统萌系’或‘元气系’的服务员!”
米勒斯听得眼角直抽抽,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恨不得立刻选择“无需服务系”。
但景仪却似乎被勾起了一点兴趣,她的眼眸淡淡地扫过伊露丝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尤其是那头显眼的白发,然后对店长点了点头:“不用换了,就她吧。麻烦给我们菜单。”
“好的!伊露丝,好好为客人服务!”店长拍了拍伊露丝的肩膀(后者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伊露丝拿起桌面上一个薄如卡片的电子菜单,递到两人面前,动作依旧干脆利落,不带丝毫殷勤,而且语气敷衍:“菜单。要点什么,直接说。”
她的目光在扫过米勒斯时,似乎没有任何异常,但在掠过景仪时,那浅灰色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凝滞了零点几秒,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诧异或……别的什么情绪,在她眼底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景仪似乎并未察觉,她低头浏览着菜单上那些花里胡哨的饮品名称。
米勒斯则浑身不自在,只想赶紧点完东西,喝完走人。这个“嫌弃系”女仆,还有这个诡异的咖啡厅,都让他感觉比面对地球军舰的电炮还难受。
现在他只希望能尽快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