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米勒斯在一片难得的宁静中醒来。
这次没有光怪陆离的梦境余韵,只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的、柔和熹微的晨光,以及一种久违的、神清气爽的通透感。
他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花了足足半分钟才确认——昨晚,他们没有点香,也没有试图去钻研那本天书般的《真诰》,竟然真的睡了一个安稳踏实的好觉。
这种纯粹的、不掺杂任何超自然干扰的休息,在这几天对他而言几乎成了奢侈品。
他满足地伸了个懒腰,关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感觉连日的疲惫都被驱散了不少。拿起枕边的手机看了一眼,才早上5点47分。比他平时醒得还早了些,大概是身体终于得到了充分休息的缘故。
出租屋里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均匀的呼吸声。隔壁卧室的门紧闭着,大小姐显然还在睡梦中。
想起昨天经历的一系列惊心动魄和那个突如其来的、令人不安的“存在降临”预感,米勒斯不由得叹了口气。至少,这个清晨是平静的。
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想去厨房倒杯水。经过景仪卧室门口时,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生怕吵醒她。
然而,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门缝,却意外地发现——卧室的门,竟然是虚掩着的,并没有完全关严。
一丝微弱的好奇心,混杂着潜意识的担忧(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对任何异常都格外敏感),让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里面……没什么动静吧?会不会是昨晚太累,门没关好?
鬼使神差地,他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头凑近那条门缝,一只眼睛悄悄地向里窥去。
卧室里光线昏暗,窗帘拉得很严实。但借着门缝透进去的微光,他还是看清了里面的情形。
景仪还在熟睡。然而,她的睡姿……却大大出乎了米勒斯的预料。
那位平日里总是清冷自持、举止优雅从容的大小姐,此刻正毫无形象地侧趴在床上。
她整个人几乎缠在了一个巨大的、毛绒绒的白色抱枕上,双臂紧紧地搂着,一条腿还非常不雅地骑跨在上面,仿佛把抱枕当成了某种坐骑。
原本盖在身上的薄被,早已被她踢腾得卷到了腰际,只剩下一角可怜地搭在腿上,将她穿着丝质睡裙的身形曲线暴露无遗。
最让米勒斯瞳孔地震的是——景仪的脸侧压在抱枕上,导致一边的脸颊肉被挤得微微嘟起,嘴唇也无意识地微微张开。而她的嘴角边,靠近抱枕的地方,赫然有一小片深色的水渍(疑似)!
她……她竟然睡觉流口水?!
“轰”的一下,一股热血猛地冲上了米勒斯的头顶,他的脸颊和耳朵瞬间变得滚烫!这个画面带来的冲击力,丝毫不亚于他之前直面台风号的炮火,甚至……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闭上了眼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他心里疯狂地默念着,整个人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过了好几秒,他才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强迫自己从那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中挣脱出来。
他手忙脚乱地、用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音的动作,轻轻地将那扇虚掩的房门重新合拢,直到听见锁舌传来微不可闻的“咔哒”一声。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米勒斯大口喘着气,感觉自己像是刚跑完步。
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景仪平日里那副高贵冷艳、生人勿近的模样,一会儿又是刚才看到的那个睡相豪放、甚至有点……孩子气的画面。
两种形象剧烈碰撞,让他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割裂感。
原来……那个看起来无所不能、冷静无比的大小姐,睡着了之后也是这副德性?
他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了心跳和脸上的热度,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灌了一大杯凉水,才感觉冷静了些。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决定下楼去买早餐,顺便看看有没有早间报纸。
尽管在这个时代,实体报纸已经没落,但一些高档社区或酒店为了格调,有时还会提供一种复古的、印刷着前日新闻摘要的纸册。
当他提着一袋热腾腾的包子和两杯豆浆,以及一份免费取阅的《天津快讯》回到客厅时,景仪的卧室门依然紧闭。
他松了口气,将早餐放在桌上,自己拿起那份还带着油墨香的报纸,随意翻看起来。
大多数版面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本地新闻、财经快讯和科技动态。就在他准备放下报纸时,视线无意中扫过了文化版块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则简短的预告,配着一张小小的、有些模糊的合影照片。
报道的标题是:“知名行星际民俗学者伊德利亚博士抵津,或将出席明日‘跨文明符号学’研讨会”
米勒斯对什么学者、研讨会毫无兴趣,他的目光本能地被那张合影吸引。
照片似乎是昨天在机场拍的,背景是抵达大厅。画面中央是一位穿着朴素、气质温文尔雅的年轻女士,被几位看似学者模样的人簇拥着。
吸引米勒斯注意的,是合影边缘,一个几乎被虚化掉的、穿着白色袍子的年轻女孩侧影——那个女孩的身影居然让米勒斯感到一丝熟悉,就像星期五看到古人教的标志时一样,有一种强烈的、在哪见过的感觉。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可能太敏感了,正要将报纸扔到一边。
就在这时,景仪的卧室门“咔哒”一声轻响,被从里面推开了。
刚刚睡醒的景仪,脸上还带着一丝慵懒的睡意,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她身上随意地套着一件丝质睡袍,一边打着浅浅的哈欠,一边揉着眼睛走了出来。
当她看到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米勒斯,以及他手中展开的报纸时,紫色的眼眸似乎瞬间清醒了几分,带着刚睡醒的、略显沙哑的鼻音问道:
“几点了?有新闻?”
“刚过六点。”米勒斯连忙回答,下意识想把报纸折起来,但景仪已经走了过来,很自然地从他手里抽走了那份《天津快讯》。
她快速扫了一眼文化版那块豆腐干文章和那张模糊的合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仿佛只是随意浏览。
然后,她将报纸随手丢在茶几上,打了个更大的哈欠,揉着额角拿出自己的手机,一边开机一边含糊地嘀咕:“星期一……真麻烦……”
她坐在沙发上,蜷起腿,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操作着,登录了天津轨道交通大学的学生管理系统,睡眼惺忪地开始敲打虚拟键盘,撰写请假条。
米勒斯在一旁看着,觉得这位大小姐即使是在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下,打字速度也快得惊人。
“好了……”几秒钟后,景仪把手机一扔,身体向后靠在沙发背垫上,闭着眼睛又缓了几秒。
然后景仪猛地睁开眼,像是强行驱散了最后的睡意。她站起身,瞳孔里重新凝聚起惯有的决断力,虽然眼角还带着点生理性的湿润。
“走。”她言简意赅地对米勒斯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
“走?去哪儿?”米勒斯一愣,还没从刚才的场景里回过神来。
“去找那个女仆,”景仪一边说,一边就朝着玄关方向走去,脚步因为刚睡醒还有些发软,但方向明确,“伊露丝·希尔维乌斯,‘达贡·乔’咖啡厅。现在就去。”
她的决定下得又快又突然,完全不像是在商量,而是在下达指令。
而且,她显然忘了自己现在还穿着什么——
“等、等等!”米勒斯差点咬到舌头,慌忙喊道。
“嗯?”景仪在玄关处停下脚步,回过头,脸上带着被打断的不解和一丝刚睡醒的懵,“怎么了?快点,趁早上轻轨那里人少。”
“您……您就穿这个出去?”米勒斯指着她身上的睡袍,表情古怪。
景仪顺着他的手指低头一看,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一抹罕见的、极其淡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脖颈爬上了耳尖。
她像是终于彻底清醒了,眼眸中闪过一丝清晰的窘迫和尴尬。
“呃!”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猛地收回已经搭在门把上的手,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有些狼狈地转身就往卧室冲,“我……我换衣服!你准备一下!”
看着她仓皇逃回卧室的背影,米勒斯站在原地,摸了摸鼻子,有点想笑,又强行忍住了。
这位大小姐……偶尔露出这种手忙脚乱的一面,倒是……挺新奇的。
这让他更加确信,早上看到的那副睡姿,绝对不是偶然。
几分钟后,卧室门再次打开。景仪已经换上了一身利落的休闲装——修身的黑色长裤,一件浅灰色的连帽卫衣,头发也简单地扎成了一个马尾。
她脸上那丝窘迫已经消失不见,恢复了平时的清冷,但仔细看,耳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点未褪尽的微红。
“这下呢?”她语气平静,仿佛刚才那个穿着睡袍就要往外跑的人不是她一样。
米勒斯忍住笑意,点了点头。
半小时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出租屋,锁上门,乘电梯下楼。
清晨的小区还很安静,只有早起的鸟儿在鸣叫。阳光正好,空气清新。但两人都知道,他们正走向一个有可能充满未知和危险的“重逢”。
小区里很安静,只有几个保洁机器人无声地滑行过路面,带着一阵细不可闻的嗡嗡声。
米勒斯还在心里盘算着到了“达贡·乔”咖啡厅该如何开口,如何应对那个神秘的白发女仆伊露丝,走在他斜前方的景仪却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
她的停顿不是普通的止步,而是整个身体猛地一僵,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随即又像一张被拉满的弓瞬间绷紧!
她倏地转向侧后方绿化带的方向,紫色的眼眸在刹那间收缩如针尖,全身的肌肉都进入了紧缩的状态,像一只感知到致命威胁、瞬间弓背炸毛的猫!
“谁在那?!出来!”
景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撕裂宁静的厉喝!这声音里的警惕和敌意是如此浓烈,把旁边的米勒斯吓了一大跳,心脏差点蹦出来。
他下意识地顺着景仪死死盯住的方向望去——那边是小区的中心绿化区,种着一棵有些年头的、枝繁叶茂的老黄桷树,晨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看起来……一切正常?
然而,就在景仪喝问声落下的下一秒,在粗壮的黄桷树树干后,一个身影如同从阴影中凝结而出般,缓步走了出来。
来人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她身上穿的服饰,初看之下颇有些类似旧时代基督教的修女袍,整体是肃穆的纯白色,款式宽松垂顺。
但细看之下,这件衣服却处处透着不同寻常的设计:袍服的领口和袖口并非严实包裹,而是恰到好处地露出了纤细的脖颈和手腕;腰部用一条编织着银色纹路的腰带束起,勾勒出流畅的身体线条;下摆的前襟甚至做了巧妙的剪短处理,隐约可见其下穿着贴合的短裤和便于行动的软底鞋。
这身打扮既保留了某种宗教服饰的庄严感,又在细节处透露出不拘一格、甚至带点现代的美学追求,完全摒弃了传统修女服的压抑感,反而给人一种内敛却强大的气场。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并未佩戴头巾,任由一头长发自然披散在肩头,发梢微微卷曲。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怡然自得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平静微笑,浅灰色的眼眸清澈而深邃,正坦然地迎向景仪充满敌意的目光。
而在这件独特袍服的左侧胸口位置,用银线绣着一个清晰的图案——那是一个由简化的、层叠叶片状结构环绕的螺旋符号,正是米勒斯和景仪在《真诰》封面上、在“古人教”传单上见过不止一次的标志!
这个女人……是“古人教”的人!而且看这气度、这服饰的特别,绝非普通信众!
在两人如临大敌的注视下,那位身着改良修女袍的女子在距离他们三米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她的目光先是温和地扫过一脸惊惧的米勒斯,最后,定格在全身紧绷、如临大敌的景仪身上。
她脸上那抹平淡的微笑未曾改变,只是微微颔首,用一种清晰而平稳的嗓音,从容不迫地开口说道:
“不必惊慌。贸然来访,失礼了。”
她顿了顿,浅灰色的眼眸中流转着难以言喻的光芒,清晰地吐出了自己的身份:
“我是维拉可·伊德利亚。”
她的语气,平常得像是在做一次普通的社交自我介绍。但接下来说出的内容,却仿若惊雷。
“古人教的……教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