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拉可的话语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清晨原本平和的空气中漾开涟漪。
“古人教的……教宗。”
这简单的自称,却带着千钧重压,让米勒斯瞬间屏住了呼吸,血液都要凝固了。景仪的瞳孔也剧烈收缩,周身戒备的气息几乎让空气凝固。
教宗!这个在他们二人的世界中。仅在诡异经书和那个剧院中存在的庞大组织的最高领袖,竟然如此突兀地、真实地出现在了他们小区楼下,距离他们只有这点距离!
然而,与他们的如临大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维拉可的从容。她仿佛没有察觉到两人几乎要溢出来的警惕,脸上那抹怡然自得的微笑丝毫未变。
她甚至没有等待回应,便再次优雅地、以一种近乎赏心悦目却让人感到压迫感的平静步态,缓缓地、向前走近了几步。
她的步伐很轻,落在铺着方形石板的小径上,几乎听不见声音。但每一步,都像踩在米勒斯的心脏上。
他在小行星带摸爬滚打练就的直觉疯狂报警,提醒他眼前这个看似温和的女人极度危险!
他下意识地挪动脚步,想挡在景仪身前,却被景仪一个轻微却异常坚定的手势制止了。景仪的目光死死锁在维拉可身上,仿佛要将她看穿。
维拉可在距离他们大约一点五米的地方——一个既不至于过分侵入私人空间,又能清晰对话的社交距离——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
她浅灰色的眼眸温和地扫过两人,目光在景仪的双眼上似乎多停留了一瞬,但那停留短暂得像是错觉,随即又落回米勒斯紧张的脸上,最后再次聚焦于景仪,用她那特有的、带着奇异安抚力却又暗藏深意的嗓音,不疾不徐地开口说道:
“本来,按照行程,我昨天傍晚抵达天津后,便应当前来拜会二位。”她的语气平常得像在聊天气,内容却石破天惊,“毕竟,二位似乎对我们‘古人’的遗泽,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兴趣和缘分。”
她微微歪了歪头,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十分得体的微笑。
“不过,在正式见面之前,我个人不太喜欢那种……因信息不对称而可能产生的、略显尴尬的相互试探阶段。那未免有些浪费彼此的时间,也容易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她的话语轻柔,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将一切掌控于股掌之间的自信。
她顿了顿,视线在景仪和米勒斯之间缓缓移动,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清晰无误地念出了他们的名字:
“所以,我花费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时间,对二位做了些初步的了解。”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调查他人背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如果我的信息没有错漏……您就是景仪小姐,而这一位,是迈克尔·米勒斯先生。对吗?”
她直接、准确地道破了他们的身份。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蕴含的信息获取能力和行动力,让米勒斯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们在这位教宗面前,几乎像是透明的!她到底知道多少?梦境?经书?还是……所有的一切?
景仪的脸色更加苍白,但她的腰杆挺得笔直,眼眸中没有丝毫退缩,反而迎向维拉可的目光,冷声反问,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尖锐:
“教宗阁下?真是……幸会。不知阁下如此‘费心’调查我们两个普通人,又亲自‘屈尊’来访,究竟有何指教?”
她将“费心”和“屈尊”两个词咬得极重,毫不掩饰其中的讽刺和戒备。
维拉可对景仪明显的敌意丝毫不以为意,脸上的笑容反而加深了些许,那笑容里似乎带着一种……看到有趣之物般的探究。
她浅灰色的眼眸深邃如古井,让人完全看不透其下的真实情绪。
“指教谈不上,”维拉可的声音依旧平和,“只是,有些关于‘遗产’的疑问,我或许需要二位。而有些关于‘未来’的路径,或许……我们也需要共同面对。”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景仪,意有所指。
“不知二位,是否愿意拨冗,与我这个不速之客,找个安静的地方……聊一聊?”
“聊一聊?”景仪冷哼一声,眼中的敌意丝毫未减,“你又能跟我们聊什么?难不成,指望我们这两位民间人士能听得懂这位教宗的长篇大论?”
“我自然不期望和二位辩经……只不过,景仪小姐,我接下来想说的内容,您会比您身边的这位米勒斯先生,更能‘听懂’。”
景仪的瞳孔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
维拉可仿佛没有看到她的反应,继续用那种不紧不慢、却字字敲打在人心坎上的语调说话。
“毕竟,从我一踏足这座城市开始,景仪小姐您似乎就并未刻意收敛自身的气息,以及……那无意识间散布出去的‘感知’。”
她轻轻抬起手,指尖优雅地在空中虚点了一下,方向正是机场和这片小区的大致方位,“其强烈程度,甚至让我在数十公里外的机场廊桥上,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一根独特的‘触角’。”
然后,她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在景仪的眼眸上再次停留:“而且,不知为何,您散发出的这股气息,还让我感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
她微微偏头,像是在品味某种遥远的记忆,“仿佛在古老的卷帙中,曾嗅到过类似的书香墨韵。”
这番话说得云山雾罩,却比直接的威胁更让人心悸。熟悉?什么样的熟悉?和什么熟悉?
米勒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肌肉紧绷得像块石头,但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的浆糊。
这女人说的话,每个字他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却玄乎得让他完全不认识。什么气息、感知、熟悉、深不可测?这都什么跟什么?!
一种被完全看透、却又无法理解的巨大荒谬感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是不经过大脑地、带着一丝被逼疯的烦躁,脱口低吼出声:
“你这都说的啥跟啥?!神神叨叨的!我为什么非得听你的不可?!”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愤怒而有些变调,像是在虚张声势。
面对米勒斯这近乎失礼的质问,维拉可脸上那抹怡然自得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波动一下。
她只是微微偏了下头,浅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仿佛看到小猫哈气般的带着怜悯的趣味。
“语言的解释,在缺乏共同认知基础时,总是苍白的。”她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也许,让二位亲身‘感受’一下,会比千言万语更容易……‘听懂’。”
“听懂”两个字尾音未落,异变陡生!
没有任何预兆,维拉可并未做出任何夸张的动作,她只是依旧站在那里,嘴角带着那抹神秘的微笑。
但下一瞬间,在米勒斯的耳中,她的声音仿佛被投入了一个无形的、巨大的共鸣腔,发生了诡异至极的变化!
那不再是单一的、清晰的嗓音,而是化作了成百上千、男女老幼声音混杂在一起的、恢弘的和声!
这声音仿佛来自极其遥远的宇宙,又像是直接在他们脑海最深处响起,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感。
那个由无数声音叠加而成的和声,只清晰地传达了一个简单的指令:
【“请——蹲——下——”】
“呃?!”
米勒斯甚至还没来得及理解这声音的诡异,就惊恐地感觉到自己的双腿肌肉完全不受控制地猛然收缩、发力就好像有另一套独立的神经系统越过了他的大脑,直接接管了他的下肢运动功能!
他的身体完全遵循了那个指令,猛地向下一沉。
“噗通!”
由于动作太过突兀和僵硬,他重心瞬间失衡,整个人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一屁股重重地坐在了地上,摔得他尾椎骨一阵生疼。
而站在他旁边的景仪,情况则好上一些。她的膝盖弯曲了一个明显的角度,整个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但她死死咬住下唇,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竟然硬生生地稳住了身形,没有完全蹲下去,只是微微屈膝。
这一刻,小区花园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几只鸟儿还在欢快地叫早。
米勒斯瘫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依旧面带微笑、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做的维拉可,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茫然。
刚才发生了什么?!他的身体……为什么自己动了?!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要凝固的时刻,一直保持着那种高深莫测、怡然自得微笑的维拉可,脸上的表情却突然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她嘴角那抹弧度缓缓收敛,脸上的从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带着探究意味的凝重。
她浅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近乎困惑的光芒,视线牢牢锁定在跌坐在地的米勒斯身上。
她没有理会一旁如临大敌的景仪,而是缓步向前,走到了米勒斯面前。
她双手扶着膝盖,弯下腰,使得自己的视线与坐在地上的米勒斯齐平。这个动作让她失去了些许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却多了几分专注和……一种审视的意味。
“奇怪……我竟然……感觉不到你的‘底线’?”
感觉不到“底线”?什么意思?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放在显微镜下的标本,而观察者却发出了无法理解的惊叹。
维拉可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仿佛在米勒斯身上寻找着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随即,她眼中那丝困惑被一种决断取代,甚至还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歉意?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抱歉了,米勒斯先生。看来需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话音未落,在米勒斯完全没能反应过来之前,维拉可已经抬起了双手。
她的动作看起来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但米勒斯却发现自己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回避或格挡的动作——他的身体仿佛被什么固定在了原地!
维拉可伸出双手的食指,指尖白皙修长。她轻轻地将指尖点在了米勒斯两侧的太阳穴上。
指尖触感微凉,并不用力。
然而,就在接触的刹那——
维拉可的脸突然间被惊愕充满!她浅灰色的眼眸罕见地睁大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仿佛看到了什么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她点在自己太阳穴上的手指,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弹开了!
而就在维拉可的身后,景仪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那种无形的压制。她站在那里,紫色的眼眸中燃烧着近乎实质的怒火,原本扎好的马尾有几缕散落下来,贴在因愤怒和用力而泛红的脸颊边。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只见她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维拉可后颈处的衣领,五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下一瞬间,根本不给维拉可任何反应的时间,景仪腰腹猛地发力,一股难以想象的力量爆发而出,抓着维拉可的衣领就是一个干净利落的过摔!
“唔!”维拉可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她显然完全没预料到景仪竟然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力量。
她整个人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带动,双脚瞬间离地,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略显狼狈的弧线,直接被扔向了旁边的绿化带。
噗通!
维拉可摔在草地上,虽然草坪缓冲了大部分力道,但这一下也绝对不轻。
她脸上的惊愕尚未褪去,甚至还混杂着一丝……更加深沉的探究?
“走!”景仪发出一声短促的厉喝,根本不给米勒斯任何思考或犹豫的机会。
米勒斯只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手腕传来,整个人被猛地从地上提了起来。他双腿发软,几乎是被景仪拖着向前冲去!
而一旦跑起来,米勒斯更是心惊,景仪的速度快得惊人!完全超出了他印象中这位大小姐应有的体能!
她抓着他的手,像一道闪电,沿着小区的柏油路疯狂冲刺!风声在耳边呼啸,两旁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色块。米勒斯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她的步伐,不至于被拖倒在地上。
这速度,比他当年在小行星带被海关警察追捕时逃命的速度还要快。
这一刻,什么教宗、什么古人教、什么诡异的探查,全都被抛到了脑后。
生存的本能占据了上风,米勒斯只能咬紧牙关,凭借着多年刀口舔血练就的反应能力,拼命迈动双腿,跟着前面那个爆发出难以置信能量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
……
不知道狂奔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街道,米勒斯感觉自己的肺像破风箱一样嘶哑地喘息着,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
终于,景仪猛地一拽,将他拉进了一条散发着潮湿霉味的狭窄死胡同,闪身躲进了一个看起来废弃已久、但意外还算干净的公厕里。
景仪反手用力关上隔间门,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但她的呼吸声却异常压抑,不像米勒斯那样毫无形象地大口喘气。
米勒斯则直接瘫软地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双手撑着膝盖,张大嘴巴,贪婪地吞咽着空气,眼前阵阵发黑。
过了好一会儿,他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平复。
他勉强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的混合物,刚想开口问接下来怎么办,却看到景仪正站在洗手池那面布满裂纹的镜子前,一动不动。
“大…大小姐?”米勒斯喘着气,声音沙哑地唤道。
景仪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她的背影紧绷,肩膀微微颤抖。
然后,米勒斯看到,她竟然从卫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把……小巧的、看起来是美甲用的金属锉刀?
下一秒,更让他头皮发麻的事情发生了!
景仪举起那把锉刀,不是对着指甲,而是猛地用锉刀粗糙的一面,狠狠地反复刮擦着自己的额头!
更诡异的是,锉刀与她的额头摩擦,发出的根本不是皮肉该有的声音,而是一种尖锐刺耳的、如同金属在粗糙石头上高速刮擦的“嘎吱”声!甚至蹦出点点隐约的火光!
“你干什么?!”米勒斯失声惊呼,一个箭步冲过去。
也就在这时,他通过那面破损的镜子,看清了景仪此刻的脸——暗红色的血液,正从她额头刘海下的位置不断涌出,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已经染红了她小巧的鼻梁和半边脸颊。
血液滴落在她的卫衣前襟上,晕开一片不详的深色。
“住手!”米勒斯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什么主仆礼节,猛地从后面一把死死抓住了景仪的双手手腕,用力将她转了过来,“你疯了吗?!到底怎么了?!”
被迫转过身来的景仪,终于抬起了头。
米勒斯对上了一双充满了极致恐惧、慌乱、无助的眼眸,那眼眸中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并且还意外的发着一丝微弱的紫光!
而当他看清景仪额头的惨状时,整个人立刻倒吸一口冷气!
血确实是从额头流下来的。但源头,并非伤口那么简单。
在景仪光洁的额头正上方,靠着发际线的地方,两根温润如玉、却又隐隐透着角质光泽的、呈单片细长叶片状的凸起物,刺破了皮肤,带着淋漓的鲜血,贴着她头部的弧度,正向头顶方向延伸!
那绝不是人类该有的东西!
它们的颜色是奇异的乳白色,质地看起来既像上等的玉石,又带有生物角质特有的纹理,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的光泽。
此刻,它们已经长出了大约七到八厘米长,如同初生的竹笋,又像是某种神秘生物幼小的犄角,带着一种诡异的美感。
“怎……怎么会……”米勒斯的大脑一片空白,舌头打结,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眼前的景象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
“怎么办……怎么办……”景仪似乎终于从某种癫狂的状态中清醒了一点,或者说被巨大的恐惧压垮了。
她不再试图用锉刀去磨掉那东西,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眼泪混合着鲜血滑落,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和绝望的颤抖,“它们……它们又长出来了……比之前……上次只冒了个头……我……我还以为停了……这次……更长……怎么办……”
又长出来了?上次?比之前更长?
这不是第一次?这东西之前就出现过?难怪她刚才反应那么激烈,甚至想用锉刀……她是想把这长出来的角磨掉吗?
“别怕!景仪小姐,别怕!看着我!”他强迫景仪看向自己的眼睛,“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又长出来了’?什么时候的事?这……这是什么?”
然而,就在他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的脑海中如同闪电般划过了两个画面——
出租屋那个空荡荡的角落,那个被女房主匆忙收走的、造型诡异的木雕神像……那个头上长着一对由层层叶片组成的、形似东方龙的角的女神像。
还有第一个诡异共享梦境的最后,那个由过去的自己变的、拥有一双紫色眼眸、额前生长着一对华丽而威严的龙角、周身散发着非人气息的神秘女人!
龙角!紫色的眼睛!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
米勒斯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满脸是血,额头上正生长出稚嫩玉角的景仪,再看看她那双因为恐惧和泪水而更加发亮的泛紫光的眼眸……
她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