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簌玉几乎是不容拒绝的“引导”下,我又配合着拍完了几张照片。我的身体虽然僵硬,但她紧握在我手腕上的力度,以及时不时在她脸上闪现的那种纯粹的、为我感到骄傲的喜悦,让我的动作渐渐带上了一丝勉强的自然。
终于,摄影师放下相机,宣布拍摄结束。
林簌玉立刻像一只获得了自由的小鹿,兴冲冲地松开我的手,朝着摄影师的方向跑去。她的脚步轻快得几乎要跳起来,裙摆的薄纱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
而我,则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缓缓挪到旁边的椅子上,整个人瘫坐了下去。礼服的裙摆在我身周铺开,那些层层叠叠的薄纱此刻显得格外沉重。虽然刚才也没做什么特别剧烈的动作,只是配合着拍了几张照片而已,但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我垂着眼帘,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手腕处还残留着她刚才握着我的温度,那种温暖让我的心跳至今仍未平复。
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摄像机旁边。林簌玉正和造型师姐姐、摄影师姐姐围在一起,三个人凑在相机的小屏幕前,激动地聊着些什么。我能看到林簌玉的侧脸,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她的手指在屏幕上轻点着,应该是在翻看刚才拍的照片。每翻到一张,她就会和两位姐姐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然后又是一阵低声的讨论和笑意。
看着林簌玉脸上那不加任何掩饰的笑容,却让我想起刚才,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那一眼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对她幼稚行为的指责。一种从内心中发散出来的情绪,在质问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她只是想让照片效果更好,想让我拥有一个特别的,值得纪念的瞬间。她为了我,特地挑选了这条裙子,为了让我放下心防,甚至不惜用买零食来向我道歉。她的所有举动,都不过是出于一份想要我开心的、纯粹的善意。
可是,我却回以了她那样的眼神。
我为什么总是无法用正常的表情回应她?我对她的好意,总是以惊慌、抗拒、或是现在这种带着刺的眼神来面对。我的内心,是不是太小气了?我是否让她觉得,我的不高兴,远比她的开心重要?
那份无形的、羞愧的内疚感像一团湿冷的雾气,将我紧紧包裹住。我想起她刚才小心翼翼询问我是否愿意拍照的样子,想起她指尖触碰到我手臂时那份小心翼翼的温暖,那份温柔,和我的那一记冷厉的瞪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的胸口,闷闷地痛了起来。
我做错事了。我应该对她笑一笑,说声“谢谢”,而不是用那样的眼神,去冷却她炙热的喜悦。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表达那份复杂的情绪,那份因为被关注而羞耻、却又因为她在我身边而安定的矛盾心绪。
我只是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失败者。我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因为我的眼神,而感到一丝微弱的、被拒绝的难过。我希望她没有注意到,又隐隐希望,她能看懂我眼神里,那份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对她的妥协和在意。
我咬着下唇,指甲轻轻陷进掌心的软肉里。那点微弱的痛感让我稍微清醒了一些,却无法减轻心里那份自责。
她现在一定觉得我很讨厌,很扫兴吧?她一定在想,为什么要和这样一个不懂得珍惜、不懂得配合的人拍照呢?
我偷偷抬眼看向她,她还在和两位姐姐说笑着,看起来完全没有被我刚才的态度影响。但这让我更加难受了----她是不是已经习惯了我的这种反应?是不是已经默认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不会表达、不懂回应的人?
我真的...真的很差劲。
就在我被这份自我否定的漩涡完全吞噬时,一个温柔而又带着了然的嗓音,从我耳畔响了起来。
“怎么了,小同学?”
我的身体微微一僵。是那位造型师姐姐。她不知何时离开了讨论圈,悄无声息地走到了我的身旁。她弯下腰,带着一丝温暖的笑意看着我,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是不喜欢拍照吗?一个人在这里闷闷不乐的。”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她。她的脸上没有一丝审视或戏谑,只有那种看透世事后的平静和柔和。
我赶紧摇了摇头,急切地想要否认:“不……说不上不喜欢,只是……”
我试图组织语言,可那些混乱的情绪,那些自责、羞愧和不知所措,根本无法被归类成一个清晰的词语。
造型师姐姐没有催促我。她只是走到我旁边的另一把椅子上,优雅地坐下,然后用一种鼓励的、平等的目光看着我。
“只是什么?”她轻声问道,声音像在循循善诱,带着一种允许我慢下来的耐心。
我看着她,虽然连名字都不知道,却有种可以告诉他的想法。我犹豫了一下,最终决定将自己混乱的情绪,包裹在一个假想的故事里。
我深吸一口气,将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声音低得几乎要听不见,像在对着自己的指尖说话:“姐姐,假如……我是说假如……”
我停顿了一下,努力组织着语言。造型师姐姐没有打断我,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假如有这样一个人,”我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她有一个对她很好的……朋友。那个朋友会为她做很多事,会带她去很多地方,会想要和她一起…玩。”
我的手指在裙摆上无意识地划着圆圈,不敢抬头看造型师姐姐的表情。
“但是她…她不太懂得怎么回应这份好意。有时候,那个朋友做一些让她感到尴尬或者不自在的事情,她就会…会用一种不太好的态度回应,比如说瞪对方一眼。”
说到这里,我的声音变得更小了,几乎要被背景音乐吞没。
“可是事后她又会觉得很后悔,觉得自己不应该那样做。因为那个朋友对她那么好,只是想让她开心而已。她却…却因为一点点小事就用那种态度对待对方。”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要珍惜这份友谊,想要回应对方的好意,但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甚至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已经因为她的态度而感到失望了。”
话音落下,我紧张地等待着造型师姐姐的反应。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看穿我说的其实就是我自己,不知道她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手心里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我偷偷抬眼看了她一下,又迅速垂下视线,等待着她的回应。
造型师姐姐的表情非常平静,那份平静让我心底的忐忑稍微安定了一点。她没有笑,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拆穿我的意思,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一个作为“局外人”的故事。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温柔和洞悉。
“这个故事啊,”她缓缓开口,语速很慢,像是将每个字都仔细咀嚼了一遍,“这个她,她是一个很敏感、很在意别人感受的人吧?所以她才会把一个眼神看得这么重。”
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裙摆的薄纱。
“小同学,”造型师姐姐的声音带着笑意,但眼神却很认真,“你知道吗?朋友,尤其是那个对她很好的朋友,她们看待事情的方式,往往比她想象得要简单得多。”
她停顿了一下,将手搭在了我的膝盖上,那份温暖和重量,带着一种鼓励我抬头的力量。
“首先,关于那个糟糕的眼神,”她继续说道,声音变得很轻,“如果那个朋友真的那么关心她,那么在意她,那么这个眼神,在朋友的眼里,可能根本不代表‘指责’和‘不满’。你知道那可能代表什么吗?”
她没有等我回答,自问自答道:“它可能代表‘害羞’,代表‘紧张’,代表‘被意外惊吓到的可爱反应’,甚至,可能被朋友解读成一种独特的互动。”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林簌玉的方向。林簌玉此刻正对着摄像机笑着,似乎是感受到我的视线后,朝我招了招手。
“你看,她以为的伤害,其实在对方眼里,可能根本不作数。”造型师姐姐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因为真正关心你的人,会自动过滤掉那些不好的,只会记住让你开心的、可爱的部分。她付出的所有心意,都没有白费,她为你开心的喜悦,是真真切切的。”
我的心头像是被一块温热的石头砸中,那份沉重和自责,终于找到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至于那个故事里的‘她’该怎么做……”造型师姐姐抬起手,轻轻地整理好了我的衣摆,“其实很简单。不要去猜。”
她语气坚定起来:“不要自己躲在这里,一个人胡思乱想,把一个眼神,变成一部几十集的纠结连续剧。”
“而且啊,”造型师姐姐继续说道,声音更加温柔了,“比起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把自己折磨得难受,不如去问问对方,刚才我那样瞪了你一眼,你会不会不开心?”或者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那样的。”
我的呼吸微微停滞。这样...直接的表达方式,我从来没有想过。
“沟通这件事啊,”她的目光又飘向远处的林簌玉,语气里带着一丝感慨,“永远比猜测来得有用。你在这里想一百遍她会不会失望,都不如直接问她一句,你失望了吗'来得清楚。”
她转回头,用一种鼓励的眼神看着我:“更何况,从我这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那位朋友对她的在意,可不是一个小眼神就能破坏的。”
我咬着下唇,心里那团乱麻似乎被她的话理出了一个头绪。
“可是...”我犹豫着开口,“万一...万一她真的因此不开心了怎么办?”
“那就道歉啊。”造型师姐姐说得很自然,仿佛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真诚地说一句对不起,解释一下自己当时的感受,告诉对方我不是故意要那样的,我只是不太习惯被关注。这有什么难的?”
她看着我的表情,轻笑了一声:“小姑娘,有时候我们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最重要的就是诚实地表达自己的感受。那个朋友为她做了这么多,应该是很在意她的感受的吧?那个朋友也一定希望知道,她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与其让她猜是不是不开心,不如让她告诉那个朋友,我刚才那样看你,其实是因为太害羞了,不是真的生气。这样她就不用猜了,也不用一个人在继续纠结了。”
她的话像一束光,照进了我心里那片阴暗的角落。
我慢慢地点了点头,感觉胸口那团压抑的东西似乎松动了一些。
“所以,”造型师姐姐最后总结道,语气里带着温暖的鼓励,“如果故事里那个女孩真的在意那份友谊,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和朋友好好聊聊。不要让误解和猜测在两个人之间筑起一道墙。”
“或者”造型师姐姐身体前倾了一些,压低声音,语气变得更有煽动性,“或者,更简单一点,直接去回应她的好意。”
“那个朋友是不是还有在故事里,说要请她吃零食吗?”她朝林簌玉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眼神里带着鼓励和一丝狡黠,“她应该现在就走过去,拉着朋友的手,然后说:“好啊,我们现在就去,我饿了!”
“行动,永远比胡思乱想,更有力量。”她总结道,然后站起身,她的笑容带着一丝期待,像是正在等待一场好戏的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