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光线变得越来越暗,我才不经意地瞥向窗外。
傍晚的天空已经染上了暮色,像是有人用巨大的画笔,将橙红色的颜料轻轻扫过天际,又在边缘晕染出淡淡的紫色和深蓝。云层在这渐变的底色上勾勒出参差的轮廓,那些云朵的边缘被落日的余晖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边。整个天空都在缓慢地、温柔地暗下去,就像一首歌曲进入尾声时的渐弱。
我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林簌玉起身走到书架前,我看着她将那本诗集塞回原来的位置。她的动作很随意,却带着一种果断的结束感。然后她转身看向我。她就那样站在那里,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明亮,像夜空下两颗闪烁的星。
“不早了,”她笑着说,声音在逐渐暗下来的房间里显得特别清晰,“我要回家了。小雪小珂等我的零食也等半天了。”
我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说“再多待一会儿”,但最终又咽了回去。我只能看着她,眼神里有些复杂的情绪在流转----有不舍,有犹豫,还有些因为被她注视而产生的紧张。
她看着我这幅模样,忍不住笑了。那笑容很轻松,像花絮一样轻盈。她走到我面前,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顶。
她的手掌很温暖,带着一种午后阳光残留下来的温度。那种触感比我想象的还要柔顺,发丝在她的指间滑过的感觉,带着一股强烈的、难以抗拒的电流,从头皮传遍全身。我整个人都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动作就会打碎这个静止的瞬间。
“你的头发真的很软呢。”她轻声说。
我的脸瞬间红了,热度像是潮水一样涌上来。我低下头,不敢看她,只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又停留了几秒,带着一种留恋,又带着一种安抚。她收回手时,我感到指尖传来的那份温暖也迅速抽离,心里留下了一点点空落落的感觉。
她走到桌边,小心地把那幅常春藤的素描卷好,然后提起装零食的袋子。塑料袋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催促着这个时刻的结束。
“我送你到楼下吧。”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但还是带着刚才的一丝慌乱。
“好啊。”她没有拒绝,只是笑着答应了。她的宽容让我那份想要尽一份心意的诚挚得到了回应,这让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我们一起走到门口。我在玄关处低头换鞋,动作有些笨拙,大概是因为太匆忙了。
坐电梯下楼的时候,我们没有说话。我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很快,我们走到了大门口。
外面的天色更暗了,路灯已经亮起,在渐浓的夜色里投下温暖的光晕。晚风吹过来,带着夏末特有的温度和草木的清香。
“就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她转身看着我,笑着说。
我点点头,但没有立刻转身离开。
她看着我,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唠叨起来:
“记得要吃完饭才能吃零食啊。不然会没胃口的。”
“还有,晚上早点睡,不要熬夜。你看你最近眼睛下面都有点青了。”
她认真地叮嘱着,每一句话都带着一种真切的关心,听起来就像……就像一个长辈一样。
“知道了。”我轻声说,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那我走了。”她最后说,挥了挥手。
“下次见。”我应了一声,声音很轻。
她转身,向着家的方向走去。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我能感觉到,我的视线像一束光,紧紧地追随着她的轮廓。
走了几步后,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昏黄的路灯光落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那里,双手垂在身侧,看着我。
“回去啦!”她扬起声音喊道,手在空中挥了挥,“天都黑了,快回去!”
我点了点头,但脚步却没有动。我只是想再看她一会儿。再多看她一会儿。
她继续往前走,每走几步就回一次头。每次回头,都能看到我还在那里,像一尊安静的雕像。我努力地将她的身影,她手中提着的零食袋,她脸上无奈又带着笑意的表情,都刻进我的脑海里。
走了大概二十米后,她再次停下,转身。
“还不回去!”她假装生气地喊,“再不回去我就走回来了啊!”
这句话终于起了作用。我朝她挥了挥手,然后慢慢转身。但就在进大门的那一刻,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隔着渐浓的夜色看向她。
她也停在原地,没有继续走。
就这样,我们隔着一段距离,在夏日的夜色里,在路灯温暖的光晕里,静静地对视着。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停止了。 我希望能这样一直看下去,直到她变成一个模糊的光点。
最后,还是她先打破了这个静止的画面。
她举起手,在空中用力挥了挥,然后用口型说了两个字:回去。
我终于露出一个笑容,带着一种被她“命令”后的满足感。我点点头,推开门走了进去。
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发出轻微的响声。我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而是站在门后,隔着门板又等了几秒,确定她已经转身走了,才慢慢地松了一口气。
我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我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头顶,那里好像还残留着她的温度。然后,我转身,向着电梯走去。
回到房间,还残留着她留下的一点淡淡的香味,和空气里旧书本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今天的、微妙的气味。
我走到书桌前坐下,身体还有些僵硬。桌上放着我的那本画册,以及她刚才翻阅过的那本诗集。我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头顶,那里好像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指尖的柔软触感。
今天真是像做梦一样。
我看着那本被她放回原位的诗集,那个“她春天要求,我答应经已深秋”的句子又浮现在脑海里。今天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也太快了?从上午迟到,而后的打完乒乓球去吃面,到她提出要我试穿礼服,到我笨拙地画给她看,再到她自然地抚摸我的头发……一切都像被按了快进键。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还有刚才接过那件宝蓝色礼服时,残留的冰凉触感。我只是在几天前,才刚刚知道她的名字。我们之间的关系,明明应该只是“同班同学”而已。
可是,我为什么会做出那些行为?
我让她看到了我画画的样子,那是我最私密、最安静的时刻;我任由她揉乱我的头发,甚至在心底感到窃喜;我让她站在门口,等我先走远了才肯离开。我的所有反应,都带着一种超出普通朋友的依赖和顺从。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我感到一阵不安。她是一个那么自由、那么随性的人,像风一样洒脱。而我,却像一颗想要攀附藤蔓的植物,在不知不觉中,伸出了我的枝条。我渴望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渴望她对我的关注能持续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我回想起刚才在门口,她被我“逼着”多等的那几分钟。我看着她无奈又带着笑意的表情,感到了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但我很快又被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取代了。
我这样做,会不会太烦人了?
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很沉重、很麻烦的人?她只是出于一种善良和好奇,愿意陪我玩这些“过家家”的游戏,而我却当真了。她不是说了吗?她喜欢的是留白和想象空间,而我却总想得到清晰、明确、即时的回应。我的固执,会不会正在消耗掉她对我的那份新鲜感?
我不是不清楚这种依赖的危险性。一旦习惯了她在身边,习惯了她的温度和声音,那么当她像风一样离开时,我还能像以前一样,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吗?我害怕那种失落和空虚。
但我不得不承认,她带来的这些“越界”体验,又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奇异的温暖。她没有嘲笑我的胆怯,没有拒绝我的笨拙,她只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我:“相信我,这件裙子就像在等着你一样。”
她的存在,就像今天这傍晚的天空一样,将我原本单调的底色,温柔地晕染出了橙红和金色。
这种感觉很不好,因为它打破了我原有的平衡和秩序。但我又清楚地知道,它也不差。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那淡淡的香味还在。
我应该更谨慎一些。下次,我不能再让她看到我那种慌乱无措的样子。我要把我的情绪收好,维持我们之间那种刚刚好的、同学的距离。
我这样告诉自己。但内心深处,我却像那个站在门口不肯转头的自己一样,固执地希望,这份“朋友”的保质期,能够再延长一点。
我走到床边,把自己扔到柔软的床垫上。整个人像是耗尽了电量的玩具,四肢百骸都松懈下来。
或许是今天的运动量超标了,又或许是刚才的心跳加速消耗了太多的热量,我的肚子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抗议,发出了咕噜噜的响声。
我起身走向厨房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路过客厅时,视线不自控的转向客厅的茶几上。
在客厅的茶几上,放着她刚才提着的那袋零食。透明的塑料袋里,五颜六色的包装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诱人的光泽。我伸出手,从中拿出一包小巧的、印着卡通图案的曲奇饼干。
刚想撕开包装,我的脑海里却瞬间回响起了林簌玉在门口的叮嘱。
“记得要吃完饭才能吃零食啊。不然会没胃口的。”
她的语气那么认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家长式关心。我看着手中的饼干,手指顿住了。虽然她现在不在,但我的动作却像是被她无形的视线所束缚。
我叹了口气,把那包曲奇饼干重新放回袋子里。
“要先吃饭。”我小声地对自己说,像是在复述她的命令。
肚子又咕噜叫了一声,催促我快点行动。我走到厨房,看着空空荡荡的冰箱,忽然想起了中午的事情。
中午在那家店里吃的海鲜面还不错,对,就吃那个吧。
我拿起手机,打开外卖软件,开始翻找。运气不错,找到了那家店,可以外送到我家。
我凭着记忆,很快点中了中午吃的那碗海鲜面,下单、付款。整个过程带着一种对中午美好回忆的重现的期待感。
等待外卖的时间显得有些漫长。我坐在餐桌前,没有去看手机,只是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终于,门铃响了。我拿到外卖,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装。我深吸一口气,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夹起面条,送进嘴里。
嚼了几口,我却忽然皱起了眉头。
味道……好像不太对。
面条是筋道的,汤头也足够浓郁,口感也完美无缺。但总觉得少了一些什么。
面汤的咸味似乎比中午重了一些,又或者说,那份浓郁的口感在舌尖停留得不够久,很快就散去了。它只是一碗普通的、不错的外卖海鲜面,却不再是中午那种让人感到满足、感到温暖的味道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感到有些困惑。难道是外卖店偷工减料了?还是外送时间太长,影响了汤头的温度?
我努力地分析着原因:
是我的味觉出问题了吗? 也许是刚才肚子太饿,期待值太高了。
是面条泡久了吗? 不对,面是分开装的。
是配料的比例失调了吗? 也许是晚上厨师的手抖了一下,盐放多了。
我带着这份小小的失落,慢慢地吃完了这碗面。它并没有给我带来那种重现美好的满足感,反而留下了一份不解。
我直到吃完,都没有想明白。我仔细地分析了所有客观因素,但所有的结论都指向了:这碗面没有问题。
我没有意识到,那份缺失的,不是面条里的任何一种调味料。那份让中午的面变得“完美”的佐料,并不是汤头里的各种调料。
它只是,坐在我面前,说着“这个不错”的林簌玉而已。
我没有想到,她才是让那碗面变得特别的原因。这份认知,依然安静地躺在我意识的盲区里,像春种的一粒种子,等待着秋收时被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