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没有被满足的失落,把那碗只剩汤渣的外卖盒扔进了垃圾桶。那份味道上的不解,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我心头,让我回味不出任何美好。
我回到房间,把自己摔到画凳上。画板是空白的,上面贴着一张干净的画纸。我盯着那片白,脑子里却填满了各种杂乱的色彩:宝蓝色的裙子、常春藤的素描、橘红色的夕阳、还有林簌玉眼底那份捉摸不透的笑意。
就在这时,一阵轻快的铃声忽然响了起来。我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有些眼熟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通键。
“喂?”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栖岚姐姐!”
一个带着稚气、又充满活力的声音从小小的扬声器里传了出来,像一颗跳动的糖豆。是小雪。
我脑子还有些懵,不确定发生了什么。
“栖岚姐姐,你明天有时间吗?”
紧接着,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与小雪嬉闹的笑意,从扬声器里清晰地传来,声音里带着一贯的轻快。是林簌玉。
“是我啦。”林簌玉的声音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语调,“我回来的时候,想把你的画收起来的时候,被小雪看见了。小雪看见就缠着我,说给她看看,看完后知道是你的画,便求着我给你打个电话,问问你明天有没有时间。”
“栖岚姐姐,你明天来我们家呗!”小雪急切的声音又插了进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热情,“我让妈妈做糖莲藕给你吃!我的零食也全部给你吃!还有还有!”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小雪在翻找什么东西。
“我攒了很多零花钱也给你!”小雪的声音一下子提高,带着一种将自己所有珍藏都献出的庄重,“你明天来我们家教我会画画,好不好啊?”
听着她那份将自己全部能给的东西,全部交出去只为换取“画画”这一件事的纯粹,让我内心深处那块原本被疲惫和不安占据的地方,忽然被猛地触动了一下。
小雪的想法很简单,简单到甚至有些笨拙。她没有像林簌玉那样使用“特权”或“要求”,她只是拿出了自己所有能给出的价值,来向我提出一个等价交换。
这种不加掩饰的真诚和付出,让我想不出半句拒绝的话语。
我感到一种温暖而坚定的情绪在胸腔里升起。我对着手机,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清晰而毫不犹豫的声音应了一声:
“好。”
电话那头,小雪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那声音充满了孩子气的小小的快乐,仿佛整个世界都因为我的这一个“好”字而变得明亮。我甚至能想象出她在那头抱着林簌玉蹦跳的样子。
“太好啦!阿玉姐,栖岚姐姐说明天要来!”
林簌玉在那头安抚着小雪,声音里带着隐隐的笑意,然后她重新将手机凑近。
“你被她缠上了哦。”她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但更多的是一种轻松的了然。
然后,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忽然变得认真起来,带着刚才在门口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关心。
“那你早点休息哦,黑眼圈那么重。”
我的脸颊微微发烫。被她提起这种私人且不易察觉的细节,让我感到一丝局促。
“……我知道了。”我小声地回应,将声音压低,试图掩盖住那份被她看穿的羞窘。
“明天见。”她最后说。
“明天见。”我重复道。
电话挂断后,房间里骤然陷入一片粘稠的、几乎能触摸到的寂静。手机的温热从掌心缓缓褪去,留下一种空洞的凉意。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小雪欢呼的余韵,以及林簌玉那句带着笑意的“明天见”。这三个字,像三颗被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我心潭深处漾开一圈又一圈无法止息的涟漪。
明天。
这个词像一块沉重的磁石,牢牢吸住了我所有的思绪。胸腔里那颗东西不安分地跳动着,不是因为恐惧,更像是一种被提前预支的、混杂着期盼与惶然的悸动。
教画画?
这个突如其来的请求,像一把陌生的钥匙,试图撬开我那扇常年紧闭的、名为“自我”的门扉。画画于我,从来不是一项可以传授的技能,它是呼吸,是血液流动的方式,是将那些盘踞在心底、无法言说的藤蔓般的情绪,小心翼翼地移植到纸上的过程。
它混乱、私密,且脆弱不堪。我该如何将这种近乎本能的宣泄,拆解成一步一步合乎逻辑的指令?又该如何向一个对世界充满斑斓想象的孩子解释,为什么这里的线条需要带着颤抖的诚意,那边的阴影必须积攒足够的厚度,才能勉强承载那一刻心的重量?
光是想象那个场景,我的指尖就开始微微发冷。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
而且,这个“意外”像一缕强光,猝不及防地照亮了我按部就班的灰白日常。这意味着,我将再次踏入那个充盈着薄荷糖、薰衣草香和家庭暖意的空间。意味着能再次见到……林簌玉。
这个认知让我的呼吸微微一滞,一种微弱的电流般的颤栗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我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驱散脑海里那个笑得慵懒又带着洞察一切眼神的身影。当务之急,是准备。
我站起身,木质地板发出轻微的呻吟。走到房间角落那个略显陈旧的榉木画箱前,屈膝蹲下。铜质扣绊弹开时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画箱内部是井井有条的。各种型号的铅笔按硬度排列,像沉默的士兵;炭笔被妥善地安置在专门的凹槽里,防止折断;几管油画颜料挤在一边,像凝固的彩虹;还有橡皮、削笔刀、定画液……它们是我最忠诚的伙伴,是我构建内心秩序的砖石。此刻,我却要以“教学用具”的目光,重新审视它们。
给小孩子画画,需要什么呢?
我的指尖犹豫地掠过一排排铅笔。最终,我挑选了几支硬度适中、线条清晰又不过分浓黑的HB和2B。接着,是两块崭新的、边缘方正的橡皮,散发着淡淡的橡胶气味,它们能给予修改错误的勇气,擦出一片崭新的可能。我还找到了一本巴掌大小的速写本,纸张是温和的米白色,质地细腻,页数不多,不会给人带来必须填满的压迫感。
将这些挑选出来的物品一件件放在书桌上,动作缓慢得近乎仪式化。帆布手提袋躺在桌角,我将它们小心地放入。铅笔放入笔袋时发出的细微碰撞声,橡皮落在袋底的沉闷声响,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这个过程,仿佛不是在整理画具,而是在一点点将自己的某部分外壳拆卸下来,准备展示给人看。
这种为他人的需求而斟酌、考量的感觉,陌生而又奇异。我的生活向来是一条简单的射线,目标明确,很少需要为这样的岔路做准备。
准备妥当后,那股无形的压力似乎减轻了些许,但另一种更具体的紧张感开始如潮水般蔓延----关于明天,关于要再次面对的林簌玉的家人。
是的,我去过一次。但那次的印象,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朦胧而不真切。只记得林阿姨温柔的眉眼和递过来的那杯氤氲着热气的糖水,记得林叔叔在厨房忙碌的背影,还有小雪叽叽喳喳如雀鸟般的声音,以及稍显稳重、安静观察着的小珂。
他们会怎么看待我这个再次上门的、“教画画”的同班同学?会不会觉得我打扰了她们家庭的宁静?会不会认为我能力不足,辜负了小雪的期待?
思绪像失控的纺锤,缠绕出无数尴尬和糟糕的可能。我甚至能想象出,当我站在门口,说出“我来教小雪画画”时,林阿姨脸上可能出现的、礼貌却带着探究的笑容。光是想到那种被审视的目光,我的脚趾就不由自主地在拖鞋里紧紧蜷缩,试图抓住一点实在的依托。
我强迫自己停止这种无意义的內耗。目光落在那个装着画材的帆布包上。它静静地待在桌角,像一个即将启程的信使,背负着我混乱不明的期许与不安。
仅仅是准备,就已经耗尽了我大半的心力。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秋夜晚微凉的空气涌进来,带着远处模糊的汽车鸣笛声。夜空是厚重的靛蓝色,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疏淡地缀在上面。
明天,会顺利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会去。带着这些精心挑选却又让我志忑不安的画具,带着满心的杂乱无章,踏入那片温暖的光晕之中。因为那里有林簌玉,有她看似随意却总能精准落在我心弦上的话语和触碰。
这注定是一个难以彻底平静的夜晚。为一场并非约会的约定。
空气里,仿佛已经提前混入了明天那栋房子里特有的、暖融融的食物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