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线,并非透过我惯常醒来时那扇孤寂的窗,而是提前在我紧闭的眼睑内部投下了一片朦胧的亮黄色。意识尚未完全回笼,身体却已先一步绷紧,像一根被无形手指拨动了的琴弦,余韵里全是昨夜定下的、名为“明天”的音符。
心脏在胸腔里敲击出与寻常截然不同的节拍。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坐起身,目光第一时间就捕捉到墙角书桌上那个静静待命的帆布包。它比昨夜似乎更沉重了一些,里面装着的不仅是画材,更像是一整夜辗转反侧、反复推演又自我推翻的忐忑。
走进浴室,温水扑在脸上,试图洗去那层薄薄的、因睡眠浅淡而滞留在眼底的疲惫。镜中的自己,眼神里带着一种清醒的茫然,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还滞留在昨夜挂断电话后那片粘稠的寂静里,另一部分却已迫不及待地奔赴未知的现场。
我用指尖轻轻按压了下眼睑下方,试图将那抹若有似无的青色驱散,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回响起林簌玉那句带着关切的话----“黑眼圈那么重”。动作不由得一顿,一种微妙的、被看管着的羞涩细细地爬上脊背。
换衣服的过程变成了一场无声的辩论。手指掠过一件件色调沉静、款式极简的衣物,最终却还是落在了那件米白色的纯棉衬衫和同色系的棉麻长裙上。仿佛穿上这身“战袍”,就能找回一丝上次踏入那扇门时的勇气,尽管我知道,今天的挑战与上次作为客人的被接待截然不同。我仔细抚平衬衫上每一道可能存在的褶皱,裙摆轻柔地贴合着皮肤,带来一丝熟悉的、试图维持得体与秩序的安慰。
早餐没有一丝味道,牛奶只是机械地咽下,面包在口中咀嚼,却尝不出任何麦香,只有一种等待审判般的悸动。收拾好碗碟,目光再次与墙角的帆布包相遇。我走过去,又一次打开检查:HB和2B铅笔削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尖锐吓人,也不过于钝拙;橡皮散发着崭新的、充满可能性的气息;那本小小的速写本,米白的纸张仿佛在无声地发出邀请。
拉上拉链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为自己注满某种决心,然后背起帆布包,走出了家门。
休息日的早晨,街道比平日多了几分慵懒的闲适。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有遛狗的老人慢悠悠地走过,有孩童的笑声从远处的小公园飘来。这一切日常的喧嚣却仿佛与我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我的感官全部向内收缩,聚焦于自身心脏的跳动,以及帆布包带勒在肩上那一点点真实的压力。
越靠近那栋建筑,脚步就越发迟疑。掌心里渗出薄薄的汗意,浸湿了画袋的背带。我几乎能清晰地描绘出接下来的场景:按下门铃,等待门内传来那串熟悉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然后门打开,面对林阿姨温和或许带着些许讶异的笑容,我该如何开口?是说“打扰了”,还是直接说“我来教小雪画画”?
每一种预设都让我的舌尖泛起一丝干涩的紧张。
终于,还是站定在了那扇熟悉的门前。我抬起手,指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阳光照在门牌号上,反射出一点刺眼的光。胸腔里的鼓动声大到几乎要掩盖一切。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门铃按钮的前一秒----
门却毫无预兆地从里面被拉开了。
仿佛我的犹豫不决被门内的人同步感知了一般。
站在门内的,不是预想中系着围裙的林阿姨,也不是雀跃着扑上来的小雪。
是林簌玉。
她似乎也正要出门,或者只是恰好来到玄关。身上穿着一件宽松舒适的浅灰色卫衣和运动长裤,头发随意地拢在脑后,几缕发丝不听话地垂在颊边,整个人沐浴在从身后窗户透进来的晨光里,带着一种居家特有的柔软和……一丝刚刚醒转的慵懒?但那双眼眸却清亮得很,在看到我的瞬间,像投入石子的湖面,迅速漾开清晰的笑意。
“好早。”她先开了口,声音带着一点刚起床不久的沙哑,像羽毛轻轻搔过耳膜。她的目光从我脸上滑下,落在我肩上的帆布画袋上,那笑意便加深了些许,“来的这么早?看来小雪的面子比我的大得多。”
一句调侃,轻易地戳破了我一路积攒起来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紧张。空气似乎又重新开始流动。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准备好的所有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最终只挤出几个干巴巴的字:“……我答应了。”
“知道啦。”她侧过身,让出进门的空间,动作自然流畅,“先进来吧。那两个小家伙从起床就开始念叨,快要把我烦死了。”
我跟在她身后走进玄关。熟悉的、混合着淡淡食物清香和某种柔顺剂味道的温暖气息包裹而来,瞬间将我拉回到上一次的记忆里。只是这次,没有了第一次那种手足无措的“劫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归属感?仿佛我本就应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
我弯腰换鞋,手指有些不易察觉的发颤,好不容易才解开鞋带。
“需要帮忙吗?”林簌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并没有走开,就那样抱着手臂,倚在玄关的柜子旁看着我,眼神里带着那种惯有的、似乎能看穿一切却又并不令人讨厌的玩味。
“不用!”我几乎是立刻回答,声音因为急切而稍微拔高了一些,显得有点笨拙。我飞快地解好鞋带,站起身,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
她轻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转身朝屋里走去。“妈,栖岚来了。”她朝着厨房的方向扬声说了一句,然后很自然地对我偏了偏头,“她们在客厅,过去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我深吸一口气,捏紧了帆布包的带子,像是握着一枚能给予些许勇气的符咒,跟着她走向那片明亮而充满生活声响的区域。心跳依然很快,但那剧烈的、几乎要撞破胸腔的鼓动,渐渐被一种新的、温热的期待所取代。
温暖的洪流裹挟着糖的甜香和烤面包的焦脆气息,扑面而来。客厅里的光线比玄关处更为明亮饱满,将每一件家具、每一个小摆件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边。
林阿姨系着那条熟悉的围裙,正从厨房端出一盘刚烤好的、金黄酥脆的杏仁小饼干,看到我,脸上立刻绽开毫无阴霾的温暖笑容:“栖岚来啦!快坐快坐,还没吃早饭吧?正好,我刚烤了点饼干,阿玉,快去给栖岚倒杯牛奶。”
她的态度如此自然熟稔,仿佛我是一位常来常往的旧友。那份扑面而来的热情,瞬间融化了我路上所有的忐忑和关于“打扰”的担忧。
“阿姨早上好,我吃过了……”我连忙小声回应,话音未落,两个小小的身影已经从沙发背后旋风般冲了出来。
“栖岚姐姐!”小雪的声音永远是最高亢嘹亮的那一个,她像一颗小炮弹径直冲到我面前,仰起头,眼睛亮得惊人,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期待。
小珂紧随其后,步伐比妹妹稍显稳重,但那双酷似林簌玉的眼睛里,同样闪烁着明亮的光彩。她走到我面前,小声而清晰地补充道:“栖岚姐姐早上好。”
她们的目光,尤其是小雪那双几乎黏在我肩上帆布袋上的、燃烧着纯粹渴望的眼睛,比任何话语都更具力量地驱散了我最后一丝不安。我不是一个闯入者,我是被期待、被需要的。因为一个关于“画画”的、稚嫩而郑重的承诺。
“早上好,小雪,小珂。”我弯起嘴角,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自然一些。
林簌玉端着一杯温牛奶走过来,然后对着两个眼巴巴望着我的妹妹挑了挑眉:“人可是到你们面前了,能不能学到本事,就看你们自己的表现了。”她语气懒洋洋的,带着点看热闹的兴味,顺手从妈妈端着的盘子里摸走一块小饼干。
小雪立刻紧紧抱住我的腿,仰着小脸,用那种能让最坚硬心肠都融化的祈求眼神望着我:“栖岚姐姐,我们现在就开始吗?我去把我的蜡笔和画纸都拿出来!”她说着就要往房间跑。
“哎,等等。”林簌玉伸手轻轻揪住她的卫衣帽子,像拎住一只急切的小猫,“总得让老师喘口气吧?而且,你的‘学费’呢?昨晚在电话里可是说得信誓旦旦的。”
小雪一下子想起来了,立刻松开我,咚咚咚地跑开,不一会儿又抱着一个胖嘟嘟的小猪存钱罐跑了回来,哗啦啦地在我面前摇晃,硬币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里!都给你!”她的表情庄重得像是在进行一项伟大的交易。
我被这阵势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脸颊微微发热,下意识地看向林簌玉求助。她正咬着饼干,接收到我的目光,眼底的笑意更深了,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吧,我就说”。
“小雪,”我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她齐平,尽量让声音柔和下来,“教画画不用学费的。你能喜欢画画,我就很高兴了。”
小雪眨巴着大眼睛,似乎在理解“不用钱”这个概念,小脸上露出一丝困惑,但很快又被更大的兴奋取代:“那……那我让妈妈给你做很多很多糖莲藕!比上次还好吃!”
“还有我的零食!”小珂也赶紧补充道,像是怕被妹妹抢走了所有表现的机会。
林阿姨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笑出声:“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小缠人精,快让栖岚姐姐坐下歇会儿。栖岚啊,别理她们,你先喝点东西。”
我被这浓得化不开的善意和热情包围着,只能接过林簌玉一直端着的牛奶,杯壁的温度恰到好处地熨帖着微凉的指尖。我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说不出的舒适与安心。
林簌玉就站在我旁边,很自然地又拿了一块饼干,倚着沙发扶手。阳光勾勒出她放松的侧影,她似乎很享受眼前这幕闹剧,偶尔与我目光相接,便会递过一个“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调侃眼神。
昨夜所有的惶惑不安,那些关于能力、关于打扰、关于如何教学的沉重思虑,在这片明亮喧嚣、充满了生活实感的温暖空间里,忽然变得轻飘而遥远。它们被小存钱罐的哗啦声、被饼干甜蜜的香气、被孩子们纯粹的眼眸、被林簌玉慵懒而了然的笑意轻轻推开,暂时搁置到了一个不重要的角落。
心跳渐渐平稳下来,不再是因为紧张,而是某种充盈的、微暖的情绪正在缓缓涨潮。我知道,这个清晨的教学之旅,或许会手忙脚乱,会超出我所有的预料,但一定不会无聊和冰冷。
我放下喝了一半的牛奶,目光落在脚边的帆布画袋上。然后,我抬起头,迎向小雪那双几乎快要冒出星星的、焦急又期待的眼睛,轻轻地、肯定地对她说:
“好啊,那我们……等一下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