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两位小画家都成功完成了作品。”林簌玉总结道,她摸了摸两个妹妹的头,“为了奖励你们,也为了感谢辛苦的栖岚老师,我们是不是该补充点能量了?”
她的话音刚落,就像是掐准了时间一般,门口传来了林阿姨温柔的声音:“孩子们,画累了吧?快来吃点水果歇一歇。”
我们抬起头,看见林阿姨端着一个大大的果盘站在门口,脸上洋溢着慈爱的笑容。果盘里堆满了切好的、晶莹剔透的各式水果。
食物的到来立刻将孩子们的注意力从画作上吸引了过去。小雪和小珂欢呼一声,立刻从地毯上爬起来,像两只快乐的小鸟般扑向门口。
林簌玉也笑着站起身,很自然地向我伸出手:“走吧,杨老师。今天的教学任务先告一段落了。”
我看着伸到面前的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刚刚那短暂触碰的记忆再次浮现,让我的心脏微微加速。犹豫只是一刹那,我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了她的掌心。
她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微微用力,便将我从地毯上拉了起来。那力道稳妥而自然,仿佛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动作。起身后,我们的手便很自然地分开了,但那温暖的触感却久久地留在我的掌心,像一枚无形的烙印。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向厨房。餐桌上,那果盘如同一个小小的丰收庆典。小雪和小珂已经乖乖地坐在了小凳子上,各自拿着小叉子,眼巴巴地望着那盘水果,却没有迫不及待地动手,显然是家里良好的家教在发挥着作用。
“栖岚,快来,尝尝阿姨切的水果,很甜的。”林阿姨热情地招呼我,将果盘向我这边推了推。
林簌玉在我身边坐下,很顺手地拿起叉子,叉起一块最大的、金灿灿的芒果肉,却不是自己吃,而是非常自然地递到了我的嘴边。
“喏,犒劳你的。”她笑着说,眼睛弯弯的。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完全愣住了。那块芒果几乎要碰到我的嘴唇,散发著诱人的甜香。我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眼神不知所措地左右游移,不敢看林簌玉,也不敢看旁边笑眯眯的林阿姨和两个好奇望着我们的小家伙。
“我…我自己来就好……”我小声嗫嚅着,下意识地想向后躲闪。
“哎呀,手都沾上笔灰了,多不卫生。”林簌玉的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她甚至故意蹙了下眉,拿着芒果的手又往前递了半分,一副“你不吃我就不放下”的坚持姿态。她的眼神里闪烁着狡黠的光,分明是看穿了我的窘迫,并以此为乐。
旁边的小雪有样学样,也笨拙地叉起一块西瓜,努力地想递给小珂,嘴里还学着姐姐的语气:“小珂,喏,犒劳你的!”
小珂红着脸,小声说:“我自己有手……”
童言童语瞬间打破了这微妙的僵局,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林阿姨更是笑得眼角泛泪:“阿玉,你看你,带的什么头!”
在这片笑声中,我的紧张奇异地缓解了。看着林簌玉依然举着的那块芒果,以及她眼中那抹不容拒绝的、带着笑意的坚持,我最终还是迟疑地、微微张开了嘴。
她轻轻地将芒果送入我的口中。指尖不可避免地、极其轻微地擦过了我的下唇。
那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我的味蕾首先感知到的是芒果那浓郁到极致的香甜,果肉柔软得几乎要在口中化开,冰凉的汁液溢满口腔。但比味觉更清晰的,是那转瞬即逝的、微凉的指尖触感,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荡开无数混乱的涟漪。
我慌忙咀嚼了几下,几乎是囫囵咽下,然后飞快地低下头,含糊地称赞:“……很甜。”
“甜吧?我就说很好吃。”林簌玉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任务,然后又神态自若地给自己也叉了一块,放入口中,吃得津津有味。
我拿起自己面前的叉子,叉起一小块西瓜,小口小口地吃着,试图用冰凉的清甜来平息内心的翻涌。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瞥向身旁的林簌玉。她正和妹妹们说笑,侧脸的线条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柔和而美好。
刚才的那一幕,像一帧被慢放的电影镜头,在我脑海里反复回放,她递过来的手,她带笑的眼,那块金黄的芒果,以及……那找不到形容词的…触碰。
我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本该由我主导的“绘画教学”,从一开始,节奏就牢牢掌握在林簌玉的手中。她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包容着我的笨拙和紧张,引导着气氛,并最终用一块芒果,轻易地在我的心防上,敲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却又那么的理所当然。
那份理所当然,像一颗被轻轻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无声却持续地扩散,触及我内心每一个未曾被照亮的角落。我小口小口地吃着西瓜,冰凉的汁液试图镇抚胸腔里那份陌生的、温热的躁动。目光低垂,落在白色瓷盘边缘细微的釉色变化上,却总能被余光里林簌玉的侧影所牵引。她正侧着头听小雪叽叽喳喳地描述她画中那个“会飞的、草莓味的屋顶”,嘴角噙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日光在她睫毛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她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
周遭的一切仿佛被笼罩在一层柔光镜之下。林阿姨收拾果盘的轻微碰撞声,小珂小声纠正妹妹描述时认真的语调,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甚至空气中残留的水果甜香和蜡笔的淡淡油脂气味……所有这些细碎的声响与气息,都因为身边这个人的存在,而变得异常清晰且富有韵律。我的感官前所未有地张开,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瞬间,仿佛要将这一切牢牢镌刻在记忆里。
“饱了没?”林簌玉忽然转过头来问我,打断了我的出神。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刚刚结束闲聊的松弛感,眼神自然地落在我手中还剩一小块的西瓜上。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即又轻轻摇了摇头,自己也觉得这反应有些矛盾,脸颊微微发热。“……西瓜很解渴。”我补充道,试图让回答听起来更完整些。
她笑了笑,没再追问,很自然地将面前那碟林阿姨刚端上来不久的、烘烤得恰到好处、边缘微焦的杏仁小饼干推到我面前。“那试试这个?我妈的得意之作,甜度刚好,不腻。”
指尖在裙摆上微微蜷缩了一下,我才伸手拿起一块。饼干还带着些许余温,触手是一种令人安心的酥脆感。送入口中,牙齿轻轻一磕便应声碎裂,浓郁的黄油香和杏仁的坚果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恰到好处的甜味与方才水果的清新截然不同,是一种更扎实、更温暖的慰藉。
“怎么样?”她看着我问,眼神里带着一点期待,仿佛这饼干是她亲手做的一般。
“很好吃。”我小声回答,语气肯定。这并非客套,它的确美味,但更让我在意的是她此刻注视我的目光,那里面有一种分享的愉悦,让我觉得口中这块小小的饼干,拥有了超出其本身的味道。
“喜欢就好。”她满意地弯起眼睛,自己也拿了一块,咔嚓咔嚓地吃起来,动作随意又透着满足,像只晒太阳的猫。
小雪和小珂的注意力很快被新点心和对方盘子里最后一块芒果所吸引,展开了一场友好而激烈的“谈判”。我们这边反倒暂时安静了下来。
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片柔软的羽毛,轻轻飘落在我们之间。我小口吃着饼干,目光偶尔掠过她被阳光照得几近透明的耳廓,或是她随着咀嚼动作轻轻移动的手指。我们并肩坐在桌旁,手臂之间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却仿佛能感受到彼此身上传来的、极其微弱的体温。这是一种奇异的亲近感,无声无息,却不容忽视。
阳光在桌面上缓慢移动,将盘子的影子拉长变形。窗外的树影摇曳,光斑在室内轻轻晃动。时间仿佛也放慢了脚步,慵懒地流淌在这片充满生活气息的温暖空间里。
过了一会儿,林簌玉忽然站起身。“老是坐着也不好,”她说着,对我伸出手,动作自然得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要不要去看看我家阳台上的那盆薄荷?长势有点疯狂,快要统治整个花盆了。”
我的目光落在她伸出的手上。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阳光照在她的掌心,纹路清晰可见。心脏似乎又被那无形的羽毛轻轻撩拨了一下。我想起之前指尖那短暂的、微凉的触碰。
几乎没有过多的犹豫----或许是因为气氛太过柔和,或许是因为她态度太过坦然----我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了她的掌心。她的手指微微收拢,力道轻柔却稳妥,一股温热的暖流瞬间从相贴的皮肤传递过来,沿着手臂迅速上涌,让我的耳根隐隐发烫。
她稍一用力,我便顺着她的力道站了起来。起身的瞬间,裙摆轻轻晃动,拂过小腿皮肤,带来一丝微痒的凉意。我们的手很快便分开了,自然而短暂,仿佛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协助动作。
我跟在她身后,走向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她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清凉湿润、带着浓郁薄荷与泥土芬芳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室内温暖香甜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阳台果然如她所说,被各种植物占据,绿意盎然。那盆薄荷更是长势喜人,绿油油的叶片挤挤攘攘,几乎要溢出盆沿,确实带着一股要“统治世界”的勃勃生机。
林簌玉蹲下身,手指轻轻拨弄着薄荷翠绿的叶片,发出窸窣的轻响。“看吧,我没夸张吧?”她抬起头,笑着对我说,眼睛在背光处显得格外明亮。
我也蹲在她身边,学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薄荷叶。指尖传来一种微凉而粗糙的独特触感,紧接着,一股极其清新、带着强烈穿透力的香气便沾上了指尖,挥之不去。
“很香。”我小声说,忍不住将指尖凑近鼻尖,深深地嗅了一下。那香气仿佛能涤荡胸腔,带走所有残余的忐忑与杂念。
“嗯,”她应了一声,目光依然流连在那些生机勃勃的植物上,“夏天的时候,掐几片泡水,或者丢进可乐里,都很舒服。”她说着,真的伸手掐下了两片最鲜嫩的顶端嫩芽,递给我一片,“尝尝?”
我迟疑了一下,接过那片小小的、形态精巧的绿叶,学着她的样子放入口中轻轻咀嚼。瞬间,一股极其强劲、清凉的香气在口中爆炸开来,带着一丝微弱的辛辣感,迅速侵占所有味蕾,清爽感直冲头顶,让人霎时间清醒无比。
我被这强烈的味道激得微微眯起了眼睛,表情大概有些滑稽。
林簌玉看着我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很提神吧?”她自己也嚼着薄荷叶,语气带着些许恶作剧得逞的小得意。
阳光透过茂密的叶片洒下,在我们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微风拂过,带来更多植物的气息和远处模糊的城市噪音。我们蹲在小小的阳台,分享着同一株薄荷的强烈气息,膝盖偶尔会因为动作而轻轻碰到一起,又很快分开。
这一刻,仿佛脱离了时间的主轴。没有即将到来的告别,没有对下一次见面的期许或不安,甚至暂时抛开了那若有若无萦绕心间的小小烦恼。只有此刻的阳光,此刻的微风,此刻浓郁到刺鼻的薄荷香,和身边这个笑容明亮、仿佛能轻易将人带入她节奏中的女孩。
我看着她被风吹起微微拂动的发丝,看着她专注地检查另一盆植物叶片时轻蹙的眉头,心中那片常年安静甚至有些荒芜的领地,仿佛也被这过于旺盛的生命力所感染,悄然冒出了一株稚嫩的、怯生生的绿芽。
它那么小,那么不起眼,却真实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