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簌玉忽然转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对了,”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可能存在的灰尘,“你等我一下。”
她转身走进房间,留下我一个人待在充满植物气息的阳台。微风继续吹拂,薄荷叶摇曳生姿。我低头看着指尖那抹浓郁的绿色和残留的香气,心里隐隐升起一丝好奇的期待。
没过多久,她走了回来。
她掐下的那几段薄荷嫩枝,用一张拿来湿巾仔细地包裹好根部,递给了我。翠绿的叶片边缘微微卷曲,沾着细小晶莹的水珠,仿佛将阳台那方寸之间的清新与生机也一并封装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接过,指尖触碰到微凉的、湿润的纸面,那浓郁到几乎带有攻击性的清凉香气,却与我此刻胸腔里某种温热的、悄然滋长的情绪奇异地交融着。
“回去放在窗台上,加点水,能活好久。”她拍了拍手,指尖也沾染了那醒神的气息,随口说道,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嗯。”我低头看着手中这抹鲜活的绿色,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却清晰地落在我自己的耳中。这份“感谢”的实体,比任何精致的礼物都更让我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充满生命力的诚挚。
我们又在阳台上待了一小会儿。她指给我看哪盆是多肉,哪个是芦荟,说起她妹妹曾经试图给芦荟浇可乐的糗事,嘴角弯起无奈又宠溺的弧度。我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目光掠过那些形态各异的植物,最后总会不自觉地回到她带着笑意的侧脸上。阳光晒得人后背暖融融的,鼻尖萦绕不去的薄荷香,像一道清晰的边界,标记着这个不同于我过往任何经验的、独属于此刻的上午。
直到楼下传来林阿姨呼唤我们吃午饭的声音,这份静谧才被打破。
午餐的氛围比我想象中还要自然。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家常却香气诱人的菜肴。林阿姨话不多,但总是适时地给我夹菜,语气温和地让我“多吃点,别客气”。林叔叔则不停地询问合不合口味,眼神里的关切几乎要满溢出来。小雪和小珂更是活泼,叽叽喳喳地说着上午画画的趣事,把我那点微不足道的“指导”夸大了十倍不止。
我坐在林簌玉旁边,听着,吃着,偶尔回应几句。碗里的米饭渐渐减少,胃里被温暖的食物填满,一种奇异的“归属感”再次悄然浮现,不再像初来时那般令人惶惑,反而像一件渐渐被体温熨帖的衣衫,自然地贴合着皮肤。
午餐后,小雪和小珂被林阿姨赶去午睡。两个小家伙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打着哈欠,抱着各自的玩偶乖乖上了楼。客厅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只剩下电视里播放着节奏舒缓的纪录片,声音调得很低。
林簌玉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渗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她揉了揉眼睛,身体向后靠进沙发柔软的靠垫里,像一只终于放松下来的猫,带着一丝慵懒的倦意对我说:“怎么样,是不是比想象中累?”
我诚实地点了点头。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多的是精神上一直微微绷紧的那根弦,此刻松弛下来,才更清晰地感觉到一种舒适的疲惫。
“她们精力太旺盛了。”她轻笑,语气里是熟悉的、带着点无奈的纵容,“不过,看来是真的很喜欢你。”她侧过头来看我,眼底有浅浅的笑意流转,“下次说不定真会天天吵着要你来。”
天天来。
又是这个词语。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放在膝上的手,那包着薄荷的湿润触感提醒着我此刻的真实。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裙摆上细微的褶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自然而然的、关于“未来”的假设。
她似乎并没有期待我的回答,只是又打了个哈欠,声音变得有些含糊:“我也有点困了……你要不要也休息一下?我房间床很大,分你一半?”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在我心里激起千层浪。我的脸颊“唰”地一下变得滚烫,几乎能感觉到血液奔涌的热度。去她的房间……休息?和她……同一张床?
巨大的羞窘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慌乱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抬起头,眼神四处游移,就是不敢看她,舌头像是打了结:“不、不用了!我……我不困!真的!”
我的反应似乎取悦了她。林簌玉看着我通红的脸和无所适从的样子,非但没有收回提议,眼底的笑意反而更深了,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哦?真的不困?”她故意拖长了声音,身体微微向我这边倾斜过来,压低声音,“可是你黑眼圈好像又重了一点哦,杨老师~上午辛苦了嘛。”
那声拖长了尾音的“杨老师”叫得我耳根发麻。她靠得有些近,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阳光和洗衣液的清新气息,夹杂着午后慵懒的困意,轻轻笼罩过来。我甚至能看清她微微翕动的睫毛,和嘴角那抹藏不住的、戏谑的弧度。
我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敲响,声音大得我几乎怀疑她也能听见。拒绝的话在舌尖翻滚,却因为过于急促和紧张而显得软弱无力:“真的……真的不用!我坐在这里就好……看看电视……”
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仿佛那部关于深海生物的纪录片拥有了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屏幕上,一群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水母正缓缓飘过,姿态优雅,无声无息,像极了此刻我内心那些无法言说、只能静静漂浮的纷乱情绪。
林簌玉看着我这副如临大敌、恨不得把自己缩进沙发缝里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低低的,带着胸腔的震动,像温暖的涟漪扩散开来。她重新靠回沙发背,不再逼近,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懒洋洋,仿佛刚才那个令人心跳停止的提议只是随口一提的玩笑:“好吧好吧,不逗你了。那你自便,我上去眯一会儿,要是无聊了可以叫我。”
我如蒙大赦,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几乎要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我飞快地点点头,依旧不敢看她,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好。”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衣服的布料随着她的动作勾勒出纤细的腰线。然后她趿拉着拖鞋,脚步轻盈地走上楼梯,身影消失在转角处。
直到确认她真的离开了,我才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重新学会了呼吸。空气中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和薄荷的清冽余味。我瘫软在沙发里,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阳光晒化了的奶糖,心跳依然急促,脸颊上的热度久久不退。
电视里的纪录片还在继续,幽深的海洋画面变幻,配乐空灵而舒缓。我抱着一个柔软的抱枕,将微微发烫的脸颊埋进细腻的布料里,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目光却没有聚焦在屏幕上,而是飘向了窗外。
午后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窗外偶尔传来远处模糊的车流声和几声鸟鸣,更衬得室内一片宁静。我能听到楼上隐约传来极其细微的、走动和关门的声音,想象着她陷入柔软床铺的样子。
时间仿佛被这种静谧拉长了。我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客厅里,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家里流动的、温暖的脉搏。茶几上还散落着上午画画时留下的几张废稿和几支零落的蜡笔,沙发扶手上搭着小珂忘记带走的一件小小的外套。所有这些细节,都充满了生活本该有的、琐碎而真实的气息。
我低头,看着被我放在膝盖上、用纸巾小心包裹着的薄荷。忍不住又拿到鼻尖,轻轻地嗅了嗅。那强烈的、极具穿透力的香气,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能洗涤肺叶,让人精神一振。它和林簌玉指尖那微凉的触感,和她带着笑意说“分你一半”时的语气,和她身上好闻的味道,全都交织在一起,成为一种独特而复杂的印记,深深地烙在这个初夏的午后。
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抱着抱枕,看着电视里无声游弋的海洋生物,偶尔嗅一嗅手中的薄荷,任凭时间缓慢流淌。没有不安,没有尴尬,甚至渐渐驱散了那点困意,只剩下一种平静的、近乎奢侈的悠闲。
不知道过了多久,楼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我抬起头,看见林簌玉揉着眼睛走了下来。她似乎洗了把脸,额前的发丝有些湿润,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脸上的睡意还未完全散去,让她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灵动,多了些许柔软的懵懂。
“你不困啊?”她看到我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坐在沙发上,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嗯,不困。”我小声回答,悄悄把膝盖上的薄荷往身后藏了藏,仿佛那是一个需要守护的小秘密。
她打了个哈欠,走到我身边坐下,身体自然地陷进沙发里,带来一阵微小的气流和淡淡的、刚洗漱过的清新水汽。“在看什么?”她懒洋洋地问道,目光投向电视屏幕。
“深海鱼。”我说,“它们长得……很特别。”
“是啊,奇形怪状的。”她附和道,语气里带着刚醒来的慵懒,似乎并没有真的在意节目内容。她蜷起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侧着头看我。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因为困意而显得更加柔和,像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我们之间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沉默不再需要任何声音来填充。只有纪录片的配乐在低声流淌,还有我们清浅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轻声开口,话题跳脱得如同她这个人一样:“说起来,毕业之后,好像还是第一次这么安静地待着。”
我微微一怔,看向她。她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目光似乎落在电视屏幕上,又似乎没有焦点。
“不用赶作业,不用想着考试,也不用应付学校里那些吵吵闹闹的聚会……”她继续说道,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就这样安安静静的,好像也不错。”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的话语,无意间描绘出了我内心最向往却也最不擅长构建的状态。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词汇是如此贫乏。
“嗯。”最终,我还是只发出了一个单音节的赞同。但这简单的回应里,却包含了我所能表达的全部认同。
她似乎感受到了,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那笑容不再带有任何调侃或戏谑,只是一种纯粹的、安静的友好。阳光透过窗户,在她眼底投下细碎的光点,明亮又温柔。
我们不再说话,继续看着电视里那片无声的、蔚蓝的世界。午后的时光缓慢而绵长,像一杯逐渐温下来的水,不烫手,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温暖。手中的薄荷散发着持续的清凉,身边是刚刚小憩醒来、气息柔软的林簌玉。
这个世界仿佛被罩在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外界的一切喧嚣都被隔绝在外。只有这一刻的宁静,无比真实地流淌着。我甚至希望,时间能就在此刻,多停留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