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规模并不大,仅由一条水泥铺成的路面贯穿整个村子,远远望去约有五十户不到的人家,其中也有几座二层的乡间小楼,那肯定是一些富有人家,此刻有些房子的烟囱已经飘出袅袅炊烟。
赫尔墨觉得被身后的少女跟着,浑身不自在,她也不知应该去往何处。但对赫尔墨来说这个村子真的非常熟悉,熟悉到她可以清楚的指出那边的户主姓甚名谁。
她停在村子入口处,回头看向那个面具少女,却再不见她的身影。
“消失了?”
“是幻觉吧...”
赫尔墨松了口气,即使是在梦里也不希望有人尾随啊。心情舒畅了些后,再次迈开了脚步,从入口处进入了那个最不希望回去的地方。这里与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是说这里一直未变,还是自己回到了过去,赫尔墨有些搞不清楚。
几位老人正坐在商店的门前下着象棋,他们有说有笑,一切都和记忆中的过去毫无二致。当然,这些人并不喜欢赫尔墨。
赫尔墨向着最南边继续走,水泥路上的细碎石子硌得双脚生疼,这样甚至还不如在泥土里。路边用来修路而挖出的坑洞如今已长满杂草,其中可能还会有类似刺蒺这种东西的存在,所以走在那里面更不可能。
果然,还是有那种棱角的石子,将赫尔墨的脚心划破流出血液。这种伤对赫耳墨来说,应该已经习以为常了吧。她用满是灰尘的破烂袖角擦拭脸上的液体,继续踱步向前。
一块硬土自不远处飞来,重重地拍在赫尔墨身后,撞击在背部后碎裂开来,土灰彻底布满少女身上的衣衫。
“哈哈哈哈—————!—”
“打的好准!”
“略略略”
几个孩子笑着、叫着、跳着跑离赫尔墨的视野。脚下的伤口不允许赫尔墨追上去,否则伤势会愈来愈重。她只能平息自己的火气,继续走着满是疼痛的路。
“什么孩子...”
“我也是嘛...”
雨水聚集处形成了泡,水面映出赫尔墨的面容,那是小时候的她,还没满十一岁。她蹲在水边,用一只手勺起些水,撒在脏脏的脚上,试图擦去泥土。
其实水也未比泥土干净多少,液体流入伤口时带来盐水浸润的疼痛感。
“要不要回去”
“如果只是梦的话,应该不回去也没关系吧...”
赫尔墨抱着侥幸心理,即使自己距离“家”只有不到几百米的距离。决定权在自己手里,回与不回都是自由的,况且这只是梦,也不会出什么事。
所以赫尔墨决定向“家”的反方向移动。
身后却又出现了脚步声音,回头望去果然那个面具少女又出现了。
“要逃避吗?”,面具下传来少女的声音。
“你是谁喵?”
赫尔墨不耐烦地反问对方,得到的却是与刚刚同样的问题:“要逃避吗?”,赫尔墨不做回应继续移动,身后的少女也依旧尾随。
就这么走着,走出了村子。
“对不起”
“啊——、啊———”
赫尔墨浑身疼痛,有如被头顶的烈日灼烧,浑身散发着焦味,皮肤一点一点溃烂随后化成漆黑的焦炭,视野也被热量所模糊,她再看不清任何东西,眼前只有一片漆黑。
她试图发声求救,可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咳——!”
又可以听到声音了,但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她睁开眼。果不其然,那片向日葵丛以及脚下柔软的泥地,都如梦境般完美的复刻回来,与自己第一次出现在这里时毫无二致。
“不要喵!——”
赫尔墨情绪崩溃,大声喊了起来,声音透过热气与暖风传到远处,惊得在田地里食用种子的鸟儿连连飞起远离地面。
“不要、不要、不要!”
赫尔墨恐慌地站起身,也不顾泥土与草丛,任由它们伤害自己的足底,迈着大步子跑向村子所在位置的反方向。
她跑着,只觉得自己的肺部快炸裂开来,口腔里已经传出丝丝血味,却仍不肯停止。直到火焰遍布全身,视野再也没有出现任何物体。
结局仍是一样的,“要逃避吗?”
而后,她又回到了这里。
“呜——呜呜——”
赫尔墨坐在泥土中埋着头,小声啜泣,她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要一次一次经历死亡、还有重生。以及为什么偏偏是这段自己最不想要念起的记忆。
她揉揉眼睛,擦干泪水,“是不是必须按照记忆的方向前进才可以出去”。
没有人回应她,但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村子、村口、老人、惹人恼的小孩、疼痛的足底以及袅袅炊烟,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相同的。唯独在那片水泡前,赫尔墨选择了那个“家”的方向。
“咚——咚——”
她浑身脏兮兮的,敲了敲门,然后低头看向地面。
“不是叫你去买晚饭?怎么回来了?!”
一头卷发的成熟女人打开其中的一层门,并非是进入房间的大门,而是一扇小门,就这样站在那里与门外的赫尔墨对话。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把钱弄丢了...”
“...”
咔哒——,最外层的房门被打开了,赫尔墨知道这不是放她进去的信号。而是...“啪——!”,一道清脆的掌声传入耳膜,赫尔墨满是灰土的小脸儿自此多了一道深红的掌印。女人拍了拍双手,掸去沾染在掌心的泥土。
随后房门又紧紧合上,然后在门内传来声音:“买不到饭你就别想进来了!”
“我们收留你,不是说让你做和你父母一样的小偷的,明白吗?”
“是...”
赫尔墨用两只小手贴在有些红肿的脸蛋上,还是那句话,她的手上满是泥土结成的硬痂,即使用这双手尝试去揉一揉也不会舒服。
“嗨!赫尔墨!为什么坐在这里啊?”
人族少女从不远处的汽车上下来,迈着轻灵的步子靠近赫尔墨,她轻轻抚摸赫尔墨头上的两只耳朵,不禁笑了起来。
“嘿嘿”
“欸?这里怎么啦?”
人族少女注意到赫尔墨脸颊上那片红肿,赫尔墨则下意识遮盖住那里嘴里还说着“没什么”。人族少女戳了戳对方的双耳。
“是不是又惹阿姨生气啦?”
“赛...琳娜...”
“诶?怎么突然叫我名字”
“没...没什么!”
赫尔墨开始整理自己的衣衫,尝试扑掉布料上沾染的土灰,但手里的灰尘也不少,越搞衣服越脏。
“赛琳娜怎么突然回来了”
“今天是我奶奶过生日呀,去年也回来了,难道你忘了吗?”
“嗯...记得”
赛琳娜脸上疑惑的表情消失,再次笑了起来,开始安慰赫尔墨。
“好啦,不要丧气啦,下次注意一点就好啦。今天去我奶奶家一起吃饭呗?”
赫尔墨拼命回想自己曾经在这个时间做了什么选择,结果便是自己没有跟赛琳娜一起走,也就没有一起去吃过饭,可是这一次她真的很想去。
“可以吗?”
“当然可以!说什么傻话呢,你是我的朋友,想来就来!”
“好...!”
即便可能还会被火焰烧成灰烬吗...?赫尔墨还是搭住赛琳娜纤细的手,被邀请着坐上了车。却忽视了自己身上脏兮兮,十分愧疚。
“觉得我今天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赛琳娜摆动着身体,给赫尔墨看。
“不..不知道”
“嘿嘿,是这个啦,看!”
赛琳娜拾起胸前的挎包,将正面转给赫尔墨,上面挂着几只小型玩偶,是白玉鸮。
“你买到啦”
“嗯嗯!嘿嘿,这个给你怎么样”
赛琳娜揪下其中一只,递给赫尔墨。赫尔墨呆呆地接住这只玩偶,想起了不久前自己还做过同样的事。可如今自己却被困在这种似梦非梦的空间里,不过...和赛琳娜在一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况且如今赛琳娜还不认识安迪,二人只是两个孩子。
赫尔墨接住玩偶后却不敢移动手掌,生怕灰土弄脏白色的绒毛。
其实她在等待,等待自己变成灰烬的下一刻。所以,她的目光一刻也未从赛琳娜身上移开过。
“赛琳娜”
“欸?”
“谢谢你”
“哎呀,没事啦,给好朋友送小礼物很正常啦”
但是情况与赫尔墨所想象的有出入,几分钟不到车子便到了目的地,可是自己却并未有任何异样,“难道只有离开这个村子才会?”,赫尔墨姑且只能这样认为。
可“家”里的饭还没有买,钱也无迹可寻...赫尔墨完全乱了阵脚。
“赛...赛琳娜,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些事!所以就不在这里吃了!”,赫尔墨说完话便转身离开,一只手却拉住了她。
“赛琳娜...”
“带些吃的回去吧,刚刚在城里买了许多熟食哦”
“这这怎么好意思”
“什么嘛,哪里不好意思,你看看你的胳膊都没有肉了!太瘦啦!”
赛琳娜的手握成拳状,将赫尔墨的手臂完全握紧,几乎可以说是皮包骨的状态。
“那..那谢谢你,还有叔叔和阿姨..”
赫尔墨没有看到的是,当她离开院子后,她身后的事物就如同泡影一般化为虚幻,院子里明明有几台车,将近十人,离开后便全部都不见。唯独剩下赛琳娜站在那里,望着赫尔墨的背影离去。
咚咚——
房门又一次被敲响,看到赫尔墨手里提着食物后,女人才叹了口气,打开那道大门结果食物。可赫尔墨还是被拦在了门外。
“家里来人了,今晚你在仓库睡吧
“是...”
有着未来记忆的赫尔墨怎么会乖乖睡在脏乱的仓库里,既然只是不出村子便行,那会有的是地方供自己休息。
所以赫尔墨前往自己的秘密基地,说是秘密基地,其实就是那片向日葵从,虽然不远的地方是泥潭,但另一边就是一块干净的草坪,上面有一块斜面的石头,正好用来挡雨,赫尔墨有时就会来这里,毕竟既离村子不远,还不容易被别人发现。
这里有草木摩挲,也总是伴着蝉鸣,以及咕噜噜的叫声,那不是别的正是赫尔墨的肚子。她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吃过一次饱饭,其实今天用来买饭的钱赫尔墨已经花掉了,也不多,只有两枚银币,能买到四个馒头,赫尔墨的确也买了馒头,同时也用之前存到的铜币买了一包零食。
打算在秘密基地吃掉零食,可回来的路上却摔在秘密基地的门前,导致食物全部被泥土所污染。这也是为什么赫尔墨第一次时不打算回去,说到底回不回去结果都一样啦,只是觉得如果可以离开村子那样也不错。
“你怎么在这里!?”
“为什么不睡在仓库?”
“你是想走丢,然后害我们背上骂名吗?”
“不过是只没人要的狐狸罢了!”
“没有爸爸妈妈爱的臭狐狸!哈哈哈!”
恍惚间无数声音就如潮水般涌入赫尔墨的思绪,也不知那是不是幻觉,烦心是真的。赫尔墨尝试睁开眼睛,天空已经不见夕阳,取而代之的是明亮闪烁的繁星,繁星?其中有一颗红色的光点极为吸睛,划过天空就像是一条渗出猩红鲜血的伤口。
周围也没有任何人,那些嘈杂的声音也逐渐散去。赫尔墨依旧用力严实地捂住双耳,蜷缩身体侧卧在石头下的草丛中。肚子依旧在咕噜噜的叫,“好饿...”,她已经五年没有感受到如此强烈的饥饿感了,这个梦境实在是令她害怕。
她只是记得,那天也是这样。
一切都与记忆里的事物高度重合,即使其中有一些小偏差。
记起儿时饥饿感袭来的时候她会趁着黑夜偷偷溜进“家”里的厨房,看到什么食物就少取一些,避免被发现有人动过。
这次也一样,赫尔墨觉得如果不再进食,恐怕还是会化作灰烬。
“妈妈,她进来偷东西了”
身材矮胖的小男孩手里捏着一块火腿,鼻子里还留着些许鼻涕,抬起手臂指向阴暗的厨房一角。那是刚刚从前门偷偷溜进房间的赫尔墨。因为今天家里有客人,所以前门才被打开,因而赫尔墨得以进入。
却还是被那孩子发现,这一幕,果然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赫尔墨试图马上逃出房间,手里还捏着一块菜板上的肉干。客人与家主听到响动后也纷纷前来,家主一把抓住向外逃窜的赫尔墨,以至于那件破旧的衣衫被撕裂出一条裂缝,半脱落于赫尔墨的肩膀。
“哎?这小家伙还活着呢?”
客人发问,似乎对赫尔墨活着这件事很不满。
“别提了,要不是村长说收养能给些补助,我可不担这烂摊子”
女主人向客人解释道。
“哎哟,这点补助够干什么的,那不过就是村长推卸责任的话术罢了,还不懂吗?”
“村长也不愿意参与她身上的事,然后还得装出一副善人的模样,所以一年给你们些钱。哈哈哈哈,你们被当备胎竟然还挺高兴吗?”
“要我说啊,这小东西趁早丢了算了”
“我早就说过,别收养,就不信”,女主人向男主人抱怨。
“那怎么办,还偷东西,丢了吧丢了吧”
“哎?偷东西不得先教训一下?别忘了他爸爸妈妈做了什么啊?”
“还真是”,几巴掌沉重地拍在赫尔墨稚嫩却铺满灰尘的面颊上,这一次彻底肿胀起来,甚至还流出了血液,“长长记性,别偷东西”
“行了,吃我们家喝我们家好几年,也算仁至义尽了,赶紧滚吧”
男主人松开了扯住赫尔墨的手,可赫尔墨却再未移动半步,手里依然紧握着那半块肉干。那时她只记得自己跑了出去,后来却听说这家人男主人受了重伤去世,只剩母亲与那个胖儿子,自那以后赫尔墨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众矢之的,被当做杀害男主人的凶手。
她看向自己的双腿,那里是一道长长的疤痕,自己的腹部也是如此,虽然已经愈合,但身上的小伤也不少,来源自不必说。
心理的压抑与怒火几乎同时爆发,却被这副身体所限制,满腔的愤怒无法用出力气,她尽全力动手击打眼前的人,在旁人看来却像是一只滑稽的猴子。
拳头打击在柔软的肉质上,脑袋被对方手掌所抵住,很难更靠近对方从而释放更强烈的打击。
“乖啦,小赫尔墨”
“赛琳娜?”
她发现自己攻击的对象竟然是赛琳娜,吓得连忙收住双手,向前跨步紧紧抱在赛琳娜的双腿上,因为身高还不够,可赛琳娜却是以大人的姿态出现。
“为什么会这样...”
“救救我”
“小赫尔墨,看着我”,赛琳娜蹲下身体,笑着抬起赫尔墨的脑袋。
赛琳娜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恍惚间那满头的金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色散发。那是赫尔墨不久前才认识的“老板”。
“老板...”
“所以这一切都是老板做的吗?”
少女轻轻歪头,解释说道:“不是我做的哦,这只是小赫尔墨自己的记忆”
“我只是作为一个路人恰巧进入了你的深层梦境呢”
“所以小赫尔墨在我面前可以不用再坚强了,有什么事尽管依靠我好吗,嗯?”
赫尔墨眼角再也框不住泪水,不仅是生理上的疼痛感,更是那种心底的秘密被窥见的辛酸感。人生的十几年赫尔墨始终在这片小小的村庄,被困在这里出不去,外面是饥饿与恐惧,只有在这里偶尔还能找到些食物。
现实情况与现在的梦没有什么两样,逃不出去的村子,可怕的指责与无尽的暴力,说到底她不过是别人发泄怒火的对象。
“所以,那时候帮助我的人也是老板你吗?”
“诶?什么?”
黑暗在再次褪去,这次迎接双眼的不再是炎热的烈日,淡冷色电灯光取而代之,温和而令人安心。赫尔墨缓缓睁开双眼,“老板”却依然在身旁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