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尸体。

山谷中的赫莫拉城已经不剩下一个活人。所有的地方都被尸体占据，这些曾经的活人横七竖八，有不少堆叠在一起，它们脖颈反弯，没能闭合的眼睛死愣愣朝着天空。房屋倒塌，木材正在燃烧。成群结队的乌鸦正在空中盘旋。空气中弥漫着气味——那是属于死亡的气味，任何活人都不想让它们钻进自己的鼻腔。

而她一身黑袍，站在废墟的顶端，踩着断裂的房梁和屋脊，隔着面具俯瞰着流着血的人间炼狱般的景象，以及——

从下游谷口缓缓而来，却驻足在废墟之前的，冒险者小队。

乌鸦在头顶盘旋。她伸出手指，搓了搓腰间天鹅绒套子里的两根法杖。

同一时刻，小队里的少男不可置信地看向了眼前的景象。

气味瞬间涌进他的鼻腔，大脑一瞬间被记忆填满——

庞大而臃肿的巨兽。

熊熊燃烧的紫枫树林。

地动山摇般的脚步。

浑浊的溪流。

家——被夷为平地的家……

“莱托，莱托！你怎么了……！”

身边传来惊呼，戴着宽檐帽的女孩爱芙露娜·嘉琳伸出手，摇晃着他的肩头。

莱托·卢修斯回过神来，眼睛死死盯着那个一身黑袍的“人”——不，不是人。在那人形身后的袍下，狐尾的尖端若隐若现，而那头顶上，一双狐耳立在那里。

“那帮异人，以前没有它们的时候，哪里有这些巨兽！以前，旧日还在的时候，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他想起了城镇里街坊传来的话。

一个个异人，前一刻还人模人样的在谈话，可马上，它们的眼珠变成血红，它们的身体开始膨胀，长出利爪尖牙，还有腥臭的毛发，转眼变成可怕的巨兽。

——他想起了刚刚见过的景象。

在曾经是家的地方，只剩下一棵棵枫树被踏平成树枝的碎片。放眼望去，眼前仿佛是紫色枫叶堆积而成的舞台，在紫色枫叶的正中间，站着一只小山一样庞大的巨兽。

——他没忘呢。

“海瑟薇，如果不是什么海瑟薇，哪有这档子事！”

他睁开了眼睛，像是要聚焦起目光将那“异人”燃烧。

队伍前，身材娇小的白发女孩伸开双臂，也紧盯前方：“不要轻举妄……”

而废墟的顶端，穿着黑袍的她，已经用右手抽出金属魔杖，看似随意地在空中划动起来。

“不对！大家，做出防御姿态！维洛，尝试攻击，能不能打断她的法术！”

银杖尖端弥漫着黑色的雾气，在半空留下烙印。魔法的能量从法杖尖端溢出，使空气振动，响起规律的音符，每一次都在半空留下三角形的一个角，第四下戳在三角形轮廓的正中，让三角正中那一个黑色的圆越来越大，然后周而复始。令人不适的声音填满整个山谷，而她左手已经拿着木杖，划着四边形的轨迹，发出心跳般的声响。

像是一首最难听的歌的前奏——没错，任谁都知道，歌曲就是魔法。

叫做维洛的少女掐起手指，唱起咒语。

藤蔓从土壤中拔地而起，它们拧成股，朝着黑袍异人刺去。

“Procession——moveson。”

莱托看不清那面具下的嘴，他只听到了那句令人胆寒的，像是唱又不像是唱的声音，它低沉沙哑而冰冷。一团黑雾挡在黑袍异人的面前，而她继续歌唱：“Theshoutingisover。”

一瞬间，花藤全部变成黑色，发出尖锐的啸叫声。

“Praiseto theglory。”

爆炸。维洛倒飞出去。

“Oflovesone——now——gone。”

法师瞬间展开护盾，将眼前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结结实实地挡了下来，银发女孩赶忙扑到后面检查维洛的伤势。爱芙露娜则取下背后的弓箭，颤颤巍巍地瞄准着黑袍异人。

“深呼吸，不要紧张！”身后传来银发女孩的声音。

爱芙露娜深吸一口气：“好的，特蕾蒂女士！”

她猛拉弓弦，利箭飞向黑袍异人。

“Talking——aloud。”

箭停在半空，染上黑色。

“Assitroundtheta——bles——”

箭炸开成不规则的黑色放射状图形。

“那就让我来……！”

莱托·卢修斯闭上眼睛，感受着体内的魔法流涌动。

像是一股温暖的白光，流在他的四肢百骸。

他微微凝神，回想起第一次他使用这个魔法的时刻。

几只巨兽像是一堵高墙一样，踩着咚咚的脚步声，向他逼近。它们的身体被周身环绕的黑雾遮挡，看不真切，就好像融合成了一整个怪物；从那怪物身上伸出四五个高低的头颅，各个都瞪着血红的眼睛。

那一次，就好像自然而然的，他展开了身体，那些光从他的身体中喷薄而出。

或者，就像在不久之前，清理那些变成巨兽的异人一样。

只要感受到那种黑暗的萦绕——就能释放出这样的法术了。

莱托感受起身边的气息，然而，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空气中却并没有那么浓烈的黑暗气息，只有一股淡淡的感觉萦绕周边。

“……不行！”

莱托睁开眼睛，法师又挡下一次攻击。

“欸，为什么？还是不稳定吗？”爱芙露娜吃惊地看着莱托。

“我，感觉不到黑暗气息的存在……”

“被隐藏起来了？不可能啊，这明明到处都是禁书里的黑暗魔法……”

莱托才刚一愣神，思绪就被大喊打断——

“快找地方躲起来！！”

这是特蕾蒂的大喊。

莱托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身边的爱芙露娜揪着领子闪到了一边，他爬起来，跟她一起藏到了一间倒塌的房屋后。

下一刻，刚刚二人所在的地方，就立刻被黑色笼罩。

莱托坐在碎砖瓦堆后，喘着粗气。他看向一旁，外面的歌声还在继续。

“海瑟薇……居然真的使用了这些禁忌卷轴里的魔法……”

身旁的爱芙露娜声音有些颤抖。莱托看向她，下意识脱口而出：“你知道这些歌谣的来源？”

“嗯……。”爱芙露娜看向地面，然后转向莱托，“不过，这种歌谣……嗯，有一个弱点。”

“弱点？”

“就是，在歌唱结束的时候，是不能立刻继续歌唱的。”爱芙露娜侧过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看着莱托，“如果我们抓住这个时间……”

“叽叽咕咕说什么呢。”身后，其余三人的身影显现。

“andtheleavesasthey——fall——”

终于，在最后一句结束后的一分多钟，刺耳难听的声音渐渐消退。

“嗯。”爱芙露娜看向莱托，轻轻点头。莱托回应，摸了摸背在身后的大剑。

“我要加入……去战胜海瑟薇的冒险！”这是出发前他自己的声音。

“没关系……我从小就和奶奶在山林里练出了好体格，接替他的位置不在话下。”这是失去冒险队里原本的战士时他自己的声音。

“我……要战胜你，哪怕，只是为了赫莫拉城。”

这是现在他自己的声音。

他跳出去，手脚并用地爬上砖瓦堆，一转眼就看到了那名异人的背影。他抽出重剑，蓄力往那身影上一砍——

“叮！”

被格挡的力道反震得他虎口发麻。

一把泛着金属光泽的黑剑凭空出现在黑袍异人手中。面具看不出表情，但莱托还是感到了轻蔑，对方又以剑刺来，他一边格挡一边向后闪避——

这时候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还处在瓦砾堆上。

她顺手再一投掷，剑飞向旁边的一处，笔直穿透了法师的身体。旁边的维洛一声惊呼，却并没看到鲜血四溅的场景。

剑只是变成了一道虚影，穿过法师身体后，散落成四溅的微粒。这让法师四肢瘫软，倒在地上，微微发抖。

“莱托！”

爱芙露娜一声惊呼，却还是没能接住从瓦砾堆上坠落的莱托。她还没来得及去看看他的伤势，就猛地感到一阵寒意。她转头望去，戴着面具的脸俯视着她，异人一手勾勒着法阵，另一只手的法杖直指她的面门。

“这就是我所能呈现给你的——”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拉起弓箭已经来不及，队友也已经落花流水——

“最残酷的日常喜剧——”

歌谣的简略引用，她记得——这会激发一些未标定的效果。

下意识地，她拿起身旁散落的背包，挡在自己身前——随即下一刻就被魔法束炸开，里面的东西林林总总的散落出来。

就是现在——她拉起弓箭，向异人瞄准。

迷迷糊糊中，莱托感受到了那股黑暗的力量。

光开始在他的身体中游走，像是在寻找机会，喷薄而出。

温柔而舒缓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睁开眼睛，捡起落在身边的大剑，双手握紧剑柄。剑身上开始散发出白色的光粒，散发出悠扬而舒缓的嗡鸣，随着他轻声的哼唱律动。他跑了起来，挥起大剑，让一束光芒劈向黑袍异人的面门。

就是现在——爱芙露娜举起弓，毫不犹豫地瞄准光芒所在。

随着光芒的消散，她一松手指，箭嗖的离弦。

随即，爱芙露娜瞪大了眼睛——

消散的光芒下，面具破裂，露出那异人的面容。她格挡光芒后没能来得及闪避，箭直直射入她的眼中。

歌声响起，瓦砾堆开始震动，从中，植物的藤蔓拔地而起，瞬间将狐尾异人捆了个结结实实。爱芙露娜回头，维洛已经受到治疗，信步走来；另一边，法师身周还被特蕾蒂的治疗魔法环绕着，就已经举起了法杖，法阵眼看已经绘制完毕，发出的旋律跟维洛的歌声共鸣，轰然一击——

黑袍异人直挺挺从瓦砾堆顶部坠落，划过一条抛物线的轨迹，软趴趴摔在地面。

冒险者们喘着粗气，一时间，竟有些静谧。

而最先打破这种氛围的，是爱芙露娜带有哭腔的惊呼：

“阿尔琳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