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结束，停止答题，把笔放下，全体起立——”
铃声响起，伴随着最后一科考试的结束，今年的高考便就此结束。
结束的铃声，像是硬生生撕开了捆缚三年的沉重锁链，哗啦啦散落一地。教学楼的窗户猛地被推开，无数只手臂伸出，欢呼和尖叫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吞没了整个校园。
雪白的纸张碎片被抛向橘红色的天空，像一场荒谬而盛大的祭典，祭奠那些被榨干油墨的青春。
我，宋雨辰，站在沸腾的人群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三年！整整三年！那些被翻烂的书页，那些挑灯夜战的日常，那些被公式和单词塞满的时光……终于，全都结束了！
一种近乎眩晕的狂喜，顿时挥发在空气之中，浸染每一位解放之人。我抓起书包里仅存的几本教辅资料，用尽全身力气将它们撕开、揉烂，狠狠抛向那被夕阳染透的天空。
六月的夕阳下，一场史诗级的降雪，如期而至。
我对着漫天飞舞的碎纸咆哮，声音淹没在更大的喧嚣里。碎纸片像白色的蝴蝶，在暖金色的光晕里飘摇、坠落，覆盖在同样疯狂的同学们头上、肩上。
狂欢的浪潮席卷着我们冲出校门，嘈杂的噪音，宣誓着无数苦难者的解放。
“哎，辰哥，考完试，今天晚上搓一顿吧？”
“当然没问题。”
好兄弟们相视一笑，无需多言，便欣然相聚餐馆，共度今天这个此生难忘的夜晚。
“干杯！”
大家共举酒杯，觥筹交错。恰烟火升空，如盛花般绽放。灯火人声之间，我们的思绪，已然无法拘于今夜的酒桌了。
大概是啤酒喝的有些多了吧，眼前的光晕开始旋转、重叠，意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晃晃悠悠地飘向黑暗。
这一刻，我短暂的忘却了赴汤蹈火的高三生活，忘却了沉重乏味的日复一日。约束的麻木，挫折的痛楚，随烟火升空而绽放一空。
这一刻，没有分数，没有排名。苍白的过去，平庸的日常，在烟火欢笑中，逐渐溶于一团深蓝的夜色之中。
……
当我回过神来时，万籁俱寂，眼前一片漆黑。我不再身处热闹的酒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为陌生的地方。
一种极其陌生的触感，从我的身下传来。不是宿舍硬板床硌人的感觉，而时一中异常的柔软。
我感到意识沉沉浮浮，眼皮重逾千斤，宿醉般的疼痛不住地刺着太阳穴。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渐渐聚焦。
粉色的……蚊帐？
蕾丝边的……窗帘？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甜腻的气息，一种我从未闻过的、陌生的气息。
我猛地坐起身！
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我甩甩头，让自己的眼前变明朗些。
小小的空间里并排摆着几张床铺，我身下这张铺着印有卡通小熊的浅蓝色床单。对面床铺挂着淡紫色的帘子，缝隙里露出一只毛绒兔子的耳朵。
靠墙的书桌上，堆着几本封面花花绿绿的书，旁边立着一个粉色的保温杯，还有一个插着干花的小花瓶。
等等，这里怎么看都是女生宿舍吧？！
心脏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一股瞬间升起的惊恐，猛然冲散了我大脑中的团团云雾。
大脑“嗡”的一声，彻底空白。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怎么会在这里？昨晚……昨晚明明是刚刚高考完……怎么会……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那张柔软得可怕的床上爬下来，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慌乱中，眼角瞥见床边挂着一面小小的圆镜。
我下定某种决心一般深呼吸，然后一把抓起那面冰凉的镜子，颤抖着举到眼前。
镜面清晰，映出一张脸。
一张全然陌生的少女的脸。
小巧的瓜子脸，皮肤白皙而顺滑，几缕微卷的深棕色发丝凌乱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此刻正因极度的惊恐而圆睁着。小巧挺直的鼻梁下，嘴唇是自然的粉色，此刻也正因震惊而微微张开，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
“啊——”
一声短促的尖叫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冲出。
然而，传入耳中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属于少女的、清亮又带着一丝沙哑的尖细嗓音！
这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我最后一丝侥幸。我触电般丢掉镜子，它跌落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镜面朝下。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布料。
等等，我穿的这是……一件……印满了卡通草莓图案的棉质睡衣？！柔软的布料贴合着身体，勾勒出……完全不属于我的、属于少女的纤细轮廓！
我触电般低头，睡衣领口宽大，露出清晰可见的、属于女性的精致锁骨线条。
“谁啊？大早上的……”
对面床铺的紫色床帘被缓缓地掀开，一个睡眼惺忪、顶着一头乱蓬蓬的短发的女孩探出头。
等等，她不是我的同班同学宋知瑶吗？！她，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不对，这个问题应该反过来问，因为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大概是我。
她揉着眼睛，带着一脸被打扰的不悦嘟囔道“林薇？你发什么神经？做噩梦了？”
林薇？！
她，她叫我林薇？！
她的话，一瞬间唤醒了我脑海中，有关“林薇”这个女孩子的记忆。
林薇曾经是我班上的一位同学，人长得标致漂亮，身材姣好，但是沉默寡言，平日里，在喧闹的课间，她总是在一个人写题，或者在一个人看书，总之，都是一个人。
然而，仅仅半年以后，林薇便从班上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在三班的教室里。她就像一阵风，悄悄地吹去，不留一丝痕迹，正如，她悄悄地刮来。
老师对于她的离去，并没有做过多解释，只是简单的一句话：“林薇同学转学走了。”
自此，林薇这个只存在于我们记忆中的女孩子，便杳无音信了。
而现在……这个消失的名字，被安在了镜子里那个惊恐的少女脸上，也被安在了……我的身上？！
“没……没事……”
我听到那个陌生的、大概属于“林薇”的清亮声音，结结巴巴地从自己嘴里发出来，带着明显的颤抖。
“是……是做了个噩梦……抱歉吵醒你……”
我几乎是本能地模仿着记忆中女生说话的语调，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宋知瑶有些困惑地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脸色白得像纸、眼神惊恐的样子确实像做噩梦了，嘟囔了一句“吓我一跳”，又慵懒地缩回了她的床帘后面。
危机暂时解除，我靠着冰冷的墙壁坐在床上，大口喘着气，心脏依旧在疯狂擂动。
现在，我的大脑一片混沌，还难以接受现在的处境。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触碰自己的脸颊——光滑、细腻、带着温热的弹性。手指划过脖颈，没有熟悉的喉结凸起，只有一片平坦光滑的皮肤。再往下，隔着柔软的草莓睡衣，是……胸口的柔软隆起。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又一次冲击了我的大脑，我勉强挺住，闭上双眼，才慢慢缓过来。
我猛地掐了自己胳膊一下，一阵剧痛过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不是梦。
这具陌生的、属于少女林薇的身体，就是此刻的现实。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本已是高考结束，为什么一睁眼，我却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回到了噩梦开始的地方——高一？！
这是在女生宿舍里，可是我是个男生啊！而且，此刻还拥有着不属于自己的、女孩子的躯体，我嘞个豆，这让我怎么冷静下来啊！
我坐在床上，无法控制地胡思乱想。
仿佛只过了一分钟，闹钟响了，起床的时间到了。
本以为穿衣服会是一个大麻烦，但是当我的手触碰到床头叠放整齐的夏季校服时，身体里残留的、属于“林薇”的模糊本能，在我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已把蓝白相间的短袖衬衫，以及一条深蓝色的百褶裙穿到了身上。
当冰凉的裙摆布料擦过大腿皮肤时，那种陌生又突兀的触感让我浑身一哆嗦，我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自然一些。
感觉有一种莫名的羞耻感……
镜子里的少女，穿着规整的校服，长发被一根简单的黑色皮筋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
那张脸依旧精致，琥珀色的眼眸里却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慌乱和一种深切的、不属于这具躯壳的不知所措。
宿舍楼里充满了女生们的喧闹声，洗漱间飘来的水汽，混夹着各种洗发水和护肤品的甜香。我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人，贴着墙根，躲避着所有可能投来的目光，只想尽快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凭着一点模糊的方向感，我走向记忆中高一（三）班教室的位置。
站在门口，我看到教室里此刻已经十分热闹。教室里的面孔都很熟悉——因为都是我过去的同班同学。
我紧张地走进教室，若无其事地瞟了一眼讲台上的座次表，然后快步来到我的作位上坐定。
我慌忙抬起头，环顾四周，所幸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异常。
书桌桌面有些旧了，刻着些模糊的涂鸦。冰凉的椅面和桌面刺激着皮肤，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
我需要线索！任何能解释这荒谬现状的线索！
那么，为了搞明白这个名为“林薇”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我可以，先从她写下的东西查起。
抽屉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角落里孤零零地躺着一个浅蓝色的、印着白色云朵图案的硬壳笔记本。我把它拿了出来。笔记本很轻，里面似乎没有夹着纸页。我胡乱地翻动着，从首页到末页，纸张哗哗作响，上面却只是一行行工整的单词和短语。
就在我准备把它丢回抽屉时，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白色纸条，从笔记本硬质封底的夹层里，悄无声息地滑落出来，飘到我的大腿上。
我捻起那张纸条，把它展开，上面只有一行字，是用深黑色的马克笔写的，字迹纤细娟秀，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
“别声张，替她活下去。”
替她活下去？真正的林薇？为什么需要“替”？这张纸条是谁放的？是给我的警告？还是……某种我必须遵守的规则？
无数个猜想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让我顿时屏住了呼吸。那张轻飘飘的纸条，此刻像一个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指尖。
“嗨，林薇，你还好吗？你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带着戏谑和大大咧咧劲头的男声，伴随着一只重重拍在我肩膀上的手掌，猛地将我从胡思乱想中拽了出来。
我浑身剧烈一抖，像被电流击中，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我猛地回过头，只见一张带着灿烂笑容、晒得有点黑的脸凑在我旁边。浓眉大眼，嘴角咧开，露出两颗标志性的小虎牙——赵磊！我高中三年的好兄弟！一起整过各种抽象活、一起在球场上挥汗如雨、一起在晚自习偷偷看小说、一起在高考前夜互相打气的赵磊！
“是不是，突然又有症状了……”
症状？什么症状？
还未等我思考他的话，一个银铃般的女声便插了进来：
“啧，赵磊！你都吓到人家了。”
这声音……很熟悉，不会有错，一定是她。
一个穿着同样校服裙的女生正站在赵磊旁边。
肩头的双马尾随着她的步伐而摆动，眼神如同小鹿般跃动而有活力。她先是不悦地看了看赵磊，又转向了我，瞬间变得无比柔和、亲近。
她是许欣妍。
我暗恋了整整三年的女孩子。从高一入学军训时第一次见到她阳光下耀眼的身影开始，那份隐秘而灼热的情感就深埋心底。
为了多看她一眼，我会刻意绕远路经过她的教室；她不经意的一句夸奖，能让我开心好几天；她和其他男生说笑，我的心中便会有些许嫉妒；然而，我却从未提起过勇气，和她表达我的喜欢。
她，就是我枯燥高中生活中，一束时时照在我前面的光。
而现在，这束光，正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亲昵，向我靠近。
“薇薇，别理他，他就是装熟罢了。”
许欣妍的声音又软又甜，带着一种自然的熟稔。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挽住了我的胳膊！一股淡淡的、属于少女的馨香瞬间包围了我。
昔日的班花，此刻和我正零距离接触？！
许欣妍手臂的温热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清晰地传递过来，那是我过去三年里连想都不敢想的亲密距离！然而，此刻这接触带来的除了悸动，更是一种恐慌和一种亵渎般的不适感。
明明，如果是我的话，她就不会这样吧……
“走吧，”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许欣妍便微微用力，挽着我的胳膊就要把我从座位上拉起来，她的笑容明媚，语气理所当然地说道：“陪我去趟洗手间。”
洗手间？！
我猛地抬起头，立即瞳孔地震，视线下意识地越过许欣妍的肩膀，死死盯住教室门口的方向。
教室门敞开着，正对着外面那条长长的、喧嚣的走廊。走廊尽头，便是两处一墙之隔的空间。
左边，蓝色的男性人形标志下，是清晰的三个字：男厕所。
右边，红色的女性人形标志下，是同样明晰的三个字：女厕所。
那鲜明的、代表性别分界的符号，此刻在我眼中，如同两座不可逾越的、即将喷发的火山！
我现在，必须得去女厕所了吧？可，可是……
许欣妍挽着我的手臂，那温热柔软的触感，正催促着我。
我已经无法思考如何替她活下去了，现在，立刻，马上，我要想办法处理眼下的问题！
不行，我，我不能……
窗外的蝉鸣，在九月初依然燥热的空气中骤然拔高，汇成一片震耳欲聋、永无止歇的金属海洋，疯狂冲击着我的耳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