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的空窗期，就像一座巨大的冰山。它本因巨大无比，使我无法忽略，然而，我的所见之处，却又皆是平静的日常——因为我就置身于局内，我难以跳脱出出这个大圈，来到旁观者的位置看清其始末。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
虽然我曾经这样下定决心，既然我已经成为了林薇，那就随遇而安，过好眼下的生活便是了。但是，对于自己过去如此刺眼的空白，我还是没有办法坐视不管，也因此，我必须首先调查这件事情，无论成功与否。
10月3日，今天，许欣妍没有出去玩的计划，我决定动身去调查。
「宋知瑶，你醒了吗？」
我拿起手机，给宋知瑶发了一条微信，几乎是我发出去的一瞬间，她便恢复了我。
「我在。」
「那个，今天有时间吗？我有事情想和你商量。」
「我看看」
等了一会，她转发来一张图片。
中州市……大尚海城……漫展活动？时间是下午五点……
诶，撤回了……
「发错了。」
她又是很快打出了一行字，随即回复道：
「今天中午十二点，学校对面的麦当劳。我等你。」
中午十二点整，学校对面的麦当劳里弥漫着炸薯条和咖啡混合的香气。我推开玻璃门，一眼就看见宋知瑶坐在靠窗的角落，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冰可乐。她正低头划着手机，神情专注，直到我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她才抬起头。
“很准时。”她收起手机，语气是一贯的平淡。
“你也是。”我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摆。即使过了这些天，单独面对知晓我全部秘密的宋知瑶，仍让我感到一丝紧张。
“说吧，找我商量什么事？”她开门见山，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我试图掩饰的不安。
我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绕圈子。“是关于……那三个月的空窗期。林薇做完心脏移植手术之后，到‘我’醒来之前的这段时间。”
宋知瑶的眼神微微一动，没有打断我。
“我没办法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继续说着，声音不自觉地压低，“手机相册是空的，聊天记录也像是被清理过。欣欣说我那时候性情大变，行为异常……还有一些奇怪的事情……这一切都指向那段时间。我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宋知瑶，你知道些什么，对吗？任何线索，哪怕只是一点。”
宋知瑶沉默了片刻，拿起可乐喝了一小口，冰塊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放下杯子，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我确实知道一些事情，但也只是碎片。”
她身体微微前倾说道：“林薇的心脏移植手术，以及术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复查和……心理干预，都是在中州大学第一附属人民医院进行的。”
中州大学第一附属人民医院……这个名字让我心头一跳。这家医院似乎是整个亚洲最大规模的民用医院，名气很大，林薇的父亲，那位入狱的院长，似乎也曾是某家大医院的院长。
“她父亲……”我试探着问。
宋知瑶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点了点头，眼神凝重：“没错，林薇的父亲，林振华教授，在被捕前，正是中州大学第一附属人民医院的院长。”
这个信息像一块石头投入水中，在我心里激起层层涟漪。女儿在自己掌管的医院里进行高风险的心脏移植手术，父亲随后却因医疗事故入狱……这之间会有关联吗？
“你的意思是……我爸爸的事，可能和我的手术有关？”我感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
“很有可能，但我也拿不定。”
宋知瑶摇了摇头，眉头微蹙，“出事的具体原因被封锁得很严，只知道是严重的医疗违规操作，违反伦理，他负有主要管理责任，甚至可能……直接参与或知情。时间点，确实是在薇薇手术之后不久。这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如果你真想查，那里或许是起点。但是……”
她顿了顿。
“那里也是林薇最熟悉的地方，很多医生护士都认识她。你以‘林薇’的身份去打听她父亲的事情，会引起怀疑吧？”
“可是，我不去的话……大概就永远不能知道真相了。或许……我们可以假装是去复查？或者只是路过，顺便看看以前照顾过她的医生护士？”
宋知瑶思索了一下：“复查是个不错的理由。你手术后确实需要定期随访。我可以陪你去，就说……担心你一个人，陪你一起。”
她似乎已经迅速规划好了行动方案：
“我们去心外科或者心脏移植科的门诊看看，找机会和认识的医护人员聊几句，旁敲侧击。”
方案既定，我们迅速解决了午餐，然后乘坐公交车前往位于城市另一端的中州大学第一附属人民医院。
医院大厅一如既往地喧闹，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人群的焦虑感扑面而来。我和宋知瑶挂了一个心脏移植科普通的随访号，然后在候诊区等待。周围是形形色色的病人和家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叫到我的号时，我们走进诊室。坐诊的是一位中年女医生，她抬头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
“林薇？”她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你来复查？张阿姨没陪你吗？”
张阿姨，就是那位管家了。
“嗯，我和同学一起来的。”我尽量模仿着林薇可能有的、略带疏离的礼貌语气。
医生简单询问了我的身体状况，听诊，开了些常规检查单。整个过程她显得很专业，但眼神偶尔会飘忽一下，似乎在回避什么。
就在我们准备离开时，宋知瑶状似无意地开口问道：“医生，请问一下，之前一直负责林薇术后恢复的王主任今天在吗？我们想顺便跟他打个招呼，感谢他之前的照顾。”
好手。既然我本人问起来会显得奇怪，她替我问，确实很聪明。
女医生整理病历的手顿了一下，眼神闪烁了一下：“王主任他……最近调去其他科室了。”
“调走了？”
宋知瑶表现出一点惊讶：
“是因为之前……林院长那件事的影响吗？”
女医生的脸色微微变了，她飞快地看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小姑娘，这些事情……院里不让多议论。林院长的事是他个人违规，已经走司法程序了，跟我们科室具体工作关系不大。”
她语重心长，带着明显的撇清意味。
“王主任调动是正常人事安排。你们复查完了就快回去吧，注意按时吃药，保持情绪稳定。”
带着一种“逐客令”般的感觉，她很快完成了诊断，然后把我们带出了诊室。
站在诊室外的走廊上，我和宋知瑶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我们不死心，又去了心外科护士站，借口询问一项检查结果。值班的护士里有一位年纪稍长的，看到林薇似乎也认得，态度很和蔼。
宋知瑶再次尝试，用闲聊的语气说：“护士阿姨，以前林薇住院多亏你们照顾。说起来，后来都没见到林院长了，还挺想念他查房时的样子的。”
那年长护士叹了口气，声音压低：“唉，别提了……林院长的那些事，牵扯挺大的，好几个科室都受了影响，人心惶惶了好一阵子。”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赶紧打住，匆匆把检查单塞给我：“结果没问题，快回去吧孩子，好好休息。静心休养，你会慢慢康复的。”
离开护士站，走到医院门口喧闹的街上，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和宋知瑶沉默地走了一段路。
“看来，我们的方向没错。”
宋知瑶率先打破沉默，她的表情严肃，“林院长的事，绝对和这家医院脱不了干系，而且很可能……真的与薇薇有关……”她思考着着护士话里的关键词，眼神锐利地看向我，“联想到薇薇的心脏移植，这里面的事情，肯定不简单。”
平静的日常之下，冰山的一角，似乎正缓缓浮出水面。而那深藏其下的，究竟是怎样的真相？林薇那三个月的痛苦空白，她父亲骤然陨落的原因，以及我为何会来到这里……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了这家医院，指向了那颗此刻正在我胸腔里跳动着的心脏。
我们沿着人行道，沉默地走在人流之中。
秋日的阳光带着暖意，却无法驱散我心底不断滋生的寒意。
“瑶瑶，你觉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知瑶没有立刻回答，她目视前方，似乎在整理思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说道：“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薇薇得到这颗心脏的过程，恐怕不是普通的器官捐献和匹配那么简单。林叔叔身为院长，如果利用职权……在器官来源上动了手脚，或者是在某台相关的手术中违反了规范，导致了严重的后果……”
她顿了顿，侧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而这些，很可能就是他被判刑的真正原因。时间点太巧合了，就在薇薇手术成功后不久。”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却让人不寒而栗。
一个父亲，为了拯救女儿的生命，可能踏过了法律的边界，最终身败名裂，银铛入狱。而那个被拯救的女儿，林薇，在得知真相后，该如何自处？
她那几个月的性情大变、精神崩溃、乃至最后……我的到来，是否都与此有关？
“她不配……带着罪孽活着……”
梦中那个哭泣的“林薇”的话语，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我感到一阵眩晕，下意识地扶住了路边的梧桐树干。粗糙的树皮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
“你没事吧？”宋知瑶立刻扶住我，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脸色这么白。”
一股来自内心深处的情绪，突然缠住了我的心脏。
林薇，是……你在哭泣吗？
“没……没事。”我摇摇头，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
“只是……有点难以接受。”
“我理解。”宋知瑶轻轻叹了口气，“这件事比我们想象的可能更复杂，也更……黑暗。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我茫然地看着街景。真相的碎片似乎就在眼前，但拼凑出的图案却如此狰狞。
可是，若不查下去，“替她活下去”这句话，永远会像一个空洞的口号。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替一个怎样的灵魂背负着怎样的人生。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回答，声音带着疲惫，“但我不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至少……我想知道，那颗心脏……原本属于谁？”
宋知瑶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调查器官来源是极其困难的，这方面的信息受到严格保护。而且，如果林叔叔的事真的与此相关，那这条线索可能已经被有意切断或隐藏了。”
希望似乎很渺茫。
“不过……”
她话锋一转，眼神里闪过一丝决断：
“既然开始了，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我会再想办法打听一下，看看有没有其他知情人，或者从别的角度入手。但你也要有心理准备，真相……可能并不美好。”
我点了点头。这一点，在我决定调查的那一刻，就已经有所觉悟了。
“谢谢你，瑶瑶。”
我由衷地说。
“不用谢我。”
宋知瑶移开视线，望向远处。
“我只是……也想弄清楚，过去的林薇，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
我们继续向前走，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更长。医院调查带来的冲击感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更深的、缠绕在心底的疑虑和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