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昼霄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
她的家庭,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父亲在警局工作,平时会接手很多案子,正值扫黑除恶风潮,父亲所在的小队清扫了当地众多地下黑市团伙,自然因为工作原因缺席了她的大部分成长。秦昼霄上学后,他就开始以高要求高标准管束着女儿,每一次作业,每一次考试他都分析总结,一旦秦昼霄的成绩有所下滑,迎接她的自然是毫不留情的谩骂。
但好在她还有一个主张“放养”她的妈。父亲不在家的周末,母亲总会偷偷带着她出去浪,用她的手机开游戏的号让秦昼霄玩个痛快,用她的话讲,咱不躺平,也不把自己累成狗,及时行乐,短时高效完成任务才是王道。
秦昼霄就在这样一个矛盾的家庭氛围中长大,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优异的成绩托举着她一路走向重高、重点大学,早早看清人生狂野与轨道两种模式,早早感受到人情世故。人前一副开朗大大咧咧但意外的挺靠谱,这让她走到哪里都能收获极佳人缘,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精神上孤独着——清醒地孤独着。
她觉得父亲让人好窒息啊,没少向母亲抱怨,吐槽一堆后总是问:“你究竟看上我爸啥了?”
母亲总会笑,笑的很开心,随后讲了一大堆父亲的优点,什么有责任心啦,靠谱啦,偶尔懂点小情趣啦……秦昼霄就想,母亲很爱父亲啊。她理解了,又不那么理解,明明母亲那么爱父亲,为什么父亲还是对她很冷淡,是,他会带礼物给母亲,也会亲自下厨、主动分担家务、包容母亲的小啰嗦,可是,秦昼霄总能敏锐地感觉他动作中的僵硬,一举一动中并没有掺杂感情,仿佛他做这些不是为了母亲,只是为了……做这些。唉,但是母亲很高兴不是吗?她看见母亲笑吟吟的,即使自己刚刚因为作业中的失误被臭骂一顿,还是偷偷拿来小蛋糕安慰,说着父亲啊就是太严肃了,他也在担心她的未来不是吗。
秦昼霄挖了一大勺奶油送进口中,感觉到委屈了,撅起嘴对母亲说:“妈,我是真不喜欢学法律,我喜欢搞研究,明明我理科很好啊,为什么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她清清楚楚记得,母亲的表情变得很认真,她蹲下身,温暖的手握住秦昼霄的手,抬起头坚定地对她说:“你的未来是自由的,如果你决定好了,就去闯,我会站在你这边。”
秦昼霄被母亲认真的模样吓了一跳,开玩笑道:“难得见你不站在我爸那边啊老妈。”
母亲也恢复了笑容:“你爸说的做的又不完全正确,我早说他太死板了,等着下次我劝劝他。”
“好嘞,谢谢妈!”她搂住母亲脖子亲了亲她的脸颊。那天晚上,她兴奋的竟有些失眠,母亲说她是自由的,母亲会帮她劝父亲,她可以学习喜欢的理科了,她可以走出父亲给她划定的条条框框,自由探索新世界了……
自由,多么美好诱人的词语啊……
可是为什么,比自由先来到的,是囚笼……
新闻弹出黑市最大组织被揪出,连带着几个小组织被铲除,人群在欢呼,母亲低着头麻木地被押走,父亲站在镜头的焦点,满脸灿烂,笑的让人陌生。那天晚上,家里空荡荡的,灶台冷清,灯光昏暗,秦昼霄缩在卧室角落,大脑一片空白。
父亲从未爱过母亲,他用婚姻锁住了母亲,利用她的价值,完成他的伟大计划,主持他的正义,获取一切赞誉。人们说,他智慧,英勇,大公无私……
可是母亲爱他啊……
可是母亲在知晓父亲工作身份时就退出组织了啊,可是母亲为了给她的丈夫女儿一个温暖的家让自己成为了家庭主妇一心一意家着想,可是母亲还笑着要给秦昼霄争取一个自由的未来呢……
她看见了,母亲身上的伤,每一处都毫不留情,在父亲眼里她是什么,活着的情报员?行走的荣誉勋章?工具人?
她听见了钥匙转动的声音,父亲走了进来,她坐在书桌前,背对着他,想象中他一定是高昂着头,脸上写满丑陋的得意。
“作业写的怎么样了?”
“写完了,在自己背书。”
“别只顾背书,要学会应用,政治需要活学活用——晚饭吃了吗?”
“吃了。”秦昼霄撒谎了,她没吃饭,胃里翻江倒海的恶心。
“厨房根本没动,又吃外卖是吧?罚你一周不许吃晚饭。”
“……”
他又说了几句,转身就走出房间,没有提及母亲,一句也没有。门关上的瞬间,强撑的冷静褪去,秦昼霄俯下身趴在桌上,心像是被人揪住,仿佛置身水中,无法呼吸……母亲亖的时候,难道就是这种感觉吗?
她起身熄灯,又想起什么重新开灯,拿起压在书下的选科确认签字表,打开门走出去拿到父亲面前。
白纸黑字,史政地,全文。
父亲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神情,眼神似乎在说“这才是你作为我女儿该有的样子”,而秦昼霄嘴角只是抽了抽,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沉默着带上父亲签了字的纸回到卧室,熄灯,上床。
骗你的,其实我根本就不困。
骗你的,其实我根本没有屈服。
骗你的,其实我早该自由了……
多方调查后,秦昼霄了解到,母亲之前待过的组织在D市有一个分支,据说已经发展的很客观了,叫荆棘组,而好巧不巧,她所考的大学也是在D市。
踏进组织大门的那一刻,她回头,看着外面阳光正好,墙角蔷薇开得灿烂,像极了母亲过去的笑容。奚忆穗坐在桌前,打量着秦昼霄,长长吐出一口气。
“你长得很像我曾经的一位朋友……只是后来她退出组织了,我们就断了联系,听说已经被抓了……”
秦昼霄鬼使神差地报上了母亲的名字,奚忆穗靠着椅背眯起眼笑了,满眼温柔地看着面前的女孩。
“难怪,真是有故人之姿呢……”
秦昼霄想说,你和母亲也很像,但她没说,只是向奚忆穗深深鞠了一躬。奚忆穗起身扶住她,再次看向她时轻声道:“不过,又不一样,你看上去不像是会被爱情欺骗的人。”
“确实,或许这就是我和母亲最大的不同,不过就应该这样不是吗?”母亲口口声声说着自由,却主动放弃了它,而她觉得,那可太傻了,爱情这玩意对她来说就是毒药,一旦沉沦就再也出不去了。
于是现在她察觉到自己正在远远看着江淮澜在高楼间穿梭,咧着嘴呆呆地笑时,她惊觉自己好像不知不觉吞下了爱情的毒药了。
不对,喜欢女孩子怎么算毒药呢?
那可是甘霖啊,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