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那种令人窒息的灰铅色,厚厚的云层仿佛就压在头顶,连空气都变得黏稠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湿漉漉的棉絮。这天气,简直是我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
我挂断电话,听筒里周浩阳那混合着些许失望和更多紧张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我对着浴室那面冰冷的镜子,用力扯动嘴角,练习着一个看似轻松愉悦的笑容。
“喂,浩阳,真对不起啊!我和林默这边临时有点急事,去不了书店了……对,你们俩去吧,位置我微信发你!好好挑书哦!”
声音听起来足够自然了吧?甚至带着点恰到好处的遗憾。但镜子里的那个女孩,穿着精心挑选的浅蓝色连衣裙,连发梢都卷得一丝不苟,眼神却出卖了一切。那里面没有急事后的匆忙,只有一种精心打扮后却无人欣赏的荒谬和空洞。
“蓝念念,你真是个傻瓜。”我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声音沙哑,“明明已经说了不去,你这副样子,又是要做给谁看?”
可是,理智在冲动面前往往不堪一击。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戴上了那副能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和一顶压得低低的棒球帽,像个蹩脚的侦探,躲在了距离约定地点不远的一个报刊亭后面。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既害怕被发现,又隐隐期待着什么。
我看见林晓晓了。她就像一株雨后初荷,清新淡雅,早早地等在那里,姿态安然,偶尔低头看一眼手机,耐心十足。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小锤子敲打在我的心尖上。周浩阳这个宇宙第一笨蛋!怎么还不来!让女孩子等这么久,简直是罪过!
终于,那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一阵风跑了过来,额头上带着细汗,喘着气,习惯性地挠着他那头总是有点乱的头发,脸上是招牌式的、有点傻气的笑容:“晓晓,等很久了吗?”
林晓晓微微扬起脸,摇了摇头,声音温和得像春天的溪水:“没有,我也刚来。”
“那就好。”
……
……
“笨蛋!大笨蛋!”我几乎要咬碎了一口银牙,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我也刚来’这种明显的客套话都听不出来吗?看不到人家光洁的额头都沁出细密的汗珠了吗?这个时候,你应该带着歉意说‘对不起,是我来晚了,让你久等了’才对啊!然后呢?接下来该怎么办?空气都安静了啊!快说点什么啊!聊聊这闷死人的天气,聊聊昨天那道难死人的数学题,哪怕说说你路上看到一只奇怪的猫都行啊!”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我躲在报刊亭后,感觉自己比他们还要紧张一百倍,血液都快要凝固了。就在我几乎要按捺不住,想假装偶然路过跳出去打破这尴尬局面时,周浩阳像是突然被点醒了,眼睛一亮,找到了救命稻草:
“啊!对了!念念已经把买书的位置发给我了,我带你去吧!”
“嗯,好。”林晓晓轻轻点头。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地,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空落落的虚无。我像个卑微的影子,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身后,保持着自以为安全的距离。看着周浩阳搜肠刮肚地找话题,言辞笨拙却努力;看着林晓晓偶尔回应时,嘴角那抹清浅得几乎看不见、却足以让周浩阳眼睛发亮的笑意。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酸涩难言。
买书的过程倒是异常顺利,他们甚至就一本习题集讨论了起来,气氛难得的融洽。可一旦走出书店,站在熙攘的街头,周浩阳就像个突然断电的机器人,又手足无措地僵住了。阳光照在他新换的、略显傻气的衬衫上,他却只会呆呆地看着林晓晓,眼看那句终结一切的“那……再见”就要脱口而出。
“真是笨得无可救药啊!”我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呐喊,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灼几乎要将我吞噬。我为他创造了这么好的机会,难道就要这样眼睁睁看着它溜走吗?
林晓晓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声音轻柔:“时间不早了,那,我先回去了。”
“嗯……拜拜。”周浩阳下意识地回应,脸上写满了清晰的遗憾和失落,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大型犬。
完了。我绝望地闭上眼,感觉自己这一天的跟踪、紧张、期待,全都成了一个蹩脚而可悲的笑话。然而,就在我以为这场默剧即将以遗憾落幕的瞬间,剧情发生了逆转——周浩阳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林晓晓即将抽离的手腕。
林晓晓诧异地回过头,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惊讶。
周浩阳的脸瞬间爆红,一直红到了耳根,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似乎也被自己大胆的举动吓了一跳,眼神慌乱地闪烁了几下,但最终,一种罕见的坚定凝聚在他的眼底,他望着她,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微微颤抖:“能……能别走吗?再……再待一会儿?”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是排山倒海般的酸涩感涌了上来,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我看到林晓晓明显地愣了一下,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随即,一抹真正意义上的、带着些许意外和暖意的笑容,如同初春融化的冰雪,在她脸上缓缓绽开:
“正好……我觉得最近衣服有些小了,想去附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周浩阳脸上的阴霾瞬间被狂喜扫空,他像个一下子得到全世界最甜糖果的孩子,眼睛亮得惊人,忙不迭地点头:“我也是!我也正好想买衣服!一起吧!然后……我知道这附近有家不错的店,我请你吃午饭!”
接下来的时间,对我来说,更像是一场漫长而无声的凌迟。我跟着他们,穿梭于一家家明亮的店铺之间。看着林晓晓试穿一件件衣服,从清新的连衣裙到休闲的T恤牛仔裤,周浩阳这个笨蛋永远只会站在旁边,眼神发亮,词汇贫乏地重复着“好看!”“真好看!”。看着热情的店员笑着打趣他们“郎才女貌,真般配”,周浩阳立刻闹了个大红脸,摆着手,却又异常认真地澄清:“现、现在还不是……但我会努力的!”那眼神里的笃定,像小小的火焰,烫得我心口发疼。最后,在林晓晓的建议下,周浩阳试了一套合身的休闲装,镜子里的人瞬间精神了不少,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买下并换上了新衣服,脸上洋溢着那种藏也藏不住的、近乎傻气的喜悦,仿佛穿着这身衣服,就离他的梦想更近了一步。
午饭时间,我坐在他们斜后方一个隐蔽的卡座,点了一杯冰果汁,却感觉它在喉咙里凝结成了冰块。我看着林晓晓无比自然地将自己餐盘里精心切好的半个溏心鸡蛋和几块最大的红烧肉,夹到了周浩阳的碗里,轻声说:“男孩子运动量大,要多吃点才能长高哦。”而周浩阳,只是挠着头,憨憨地笑着,大口吃着那些食物,脸上写满了简单的、毫不掩饰的幸福。那种旁若无人的亲昵和关怀,像无数细密的针尖,绵绵密密地扎在我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饭后,两人的拘谨似乎消散了许多,气氛轻松起来。他们逛到了商场的游乐区,林晓晓被一个装满毛绒玩偶的娃娃机吸引,指着里面一个穿着草莓裙子的小熊,语气里带着难得的娇憨:“那个娃娃真可爱。”周浩阳立刻像是接到了神圣的使命,挽起袖子就跟那台机器死磕上了。硬币一枚枚投进去,他的额头沁出了汗珠,眼神专注得仿佛在攻克世界难题。有一次,爪子已经牢牢勾住了小熊,却在上升的最后一刻滑脱。周围围观的小朋友发出一片惋惜的叹息。周浩阳沮丧地耷拉着肩膀,那模样可怜又好笑。
看着他那副样子,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我的身体已经先于大脑行动了起来。我迅速找到附近的一位店员姐姐,塞给她远高于娃娃价格的钞票,低声恳求她,以“恭喜你们积分刚好达到奖励”的名义,将那个草莓小熊送给他们。
当店员姐姐笑着将小熊递给周浩阳时,他先是一愣,随即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把小熊递给林晓晓,语气带着歉意:“抱歉啊晓晓,我太笨了,没帮你抓上来,只有别人送的了。”林晓晓接过小熊,抱在怀里,脸上绽放出比商场灯光还要温暖的笑容:“没关系呀,它现在属于我了,我很喜欢。谢谢你,浩阳。”
看着周浩阳脸上那混合着羞涩、满足和无比开心的傻笑,我悄悄退后,将后背抵在冰冷的商场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一股巨大的、混合着释然、酸楚和深深疲惫的无力感席卷了我。
“就这样吧,蓝念念,”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看,他多开心。能让他这么开心的人,就在他身边。你还在奢望什么呢?就这样,远远看着,就好。”
然而,命运这个编剧,似乎觉得我的戏份还不够足,偏要给我加上最戏剧性的一幕。一个穿着背带裤的小豆丁,突然用他清脆响亮、毫无遮拦的童音,指着我藏身的立柱方向大叫:“妈妈快看!那个戴黑眼镜和帽子的偷偷摸摸的大姐姐!我在动画片里看过,她是坏蛋跟踪狂!”
一瞬间,仿佛聚光灯打在了我身上。周浩阳和林晓晓的目光,带着惊讶和探寻,齐刷刷地射了过来。
我无所遁形,像被钉在了原地。
硬着头皮,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过去,脸上烧得厉害,大脑一片空白,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好、好巧啊……我刚好在这边办完事,路过……”
周浩阳这个单细胞生物,在最初的惊讶后,脸上居然瞬间绽放出毫无阴霾的、真心实意的开心笑容:“念念!太巧了!正好!我们要去看电影!你事办完了没事吧?一起一起!”
我简直想用目光在他身上戳出两个洞来!在心里已经把他骂了一万遍“宇宙超级无敌大笨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二人世界啊!你拉上我这个电灯泡算什么?!
更让我崩溃的是,林晓晓也微笑着,语气温和地附和:“是啊,念念,一起去看吧,人多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