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是潮湿泥土的腥气,混杂着腐烂草叶的味道。
墨悲睁开眼,看到的不是预想中魂飞魄散后的虚无,也不是地狱熔岩的灼热,而是一片熟悉的、带着破晓前青灰色的天空。几颗残星黯淡地挂在天幕,像濒死强者眼中最后的光。
他动了动手指,关节发出生涩的“咔哒”声。这具身体……孱弱,年轻,充满了未经淬炼的杂质。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他近乎停滞的思维。
上一刻,他还是那个令整个“辉光纪元”颤栗的“终焉魔主”,麾下魔军席卷大陆,距离以绝对力量统一这混乱的世界仅一步之遥。
他相信力量即是真理,铁腕方能带来秩序。
然而,他最信赖的副手,那位曾发誓用生命效忠他的“圣光骑士”罗兰;他倾心教导、视若己出的弟子,拥有最纯净笑容的莉莉丝;还有那些在他强大武力下被迫臣服、口称忠贞的盟友们……他们在最终决战的关键时刻,将淬毒的利刃与背叛的魔法,从背后精准地刺入了他的心脏。
理由?可笑而冠冕堂皇。“为了世界的和平”、“为了阻止暴君的野心”、“为了光明的未来”。
啊,光明。那虚伪的、被利益扭曲的光明。
他记得罗兰高举圣剑时那“悲悯”的眼神,记得莉莉丝吟唱禁咒时嘴角那抹“无奈”的弧度,记得那些联军强者脸上混杂着恐惧、贪婪和终于扳倒巨人的狂喜。
力量?他追求到了极致,却败给了更“强大”的东西——人心深处的算计与背叛。
自爆魔核产生的毁灭性能量撕裂了他的一切,那足以湮灭灵魂的痛苦并未持续太久。但此刻,重生于这具年轻躯体中的,并非复仇的火焰,也不是重获新生的喜悦,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
情感仿佛在那一刻的背叛和毁灭中被彻底焚烧殆尽了。恨?或许有,但已被提炼成一种纯粹的认知:这个世界,不值得投入任何真实的情感。爱、信任、忠诚……皆是脆弱的装饰,是强者道路上的陷阱。哀伤?为谁哀伤?为那个相信力量可以解决一切、却最终被“情感”纽带勒死的自己吗?那更显得愚蠢。
他坐起身,环顾四周。这里是黑森林的边缘,靠近他记忆中年轻时曾短暂停留过的一个破落村庄。空气里弥漫的魔力稀薄而混乱,印证着“魔力潮汐”正在衰退的传闻。前世此时,他应该还是个挣扎在温饱线上、怀揣着不切实际英雄梦想的懵懂少年,正准备离开家乡,前往某个三流魔法学院碰碰运气。
真是……恍如隔世。
墨悲缓缓站起,适应着这具虚弱身体的平衡。他检查了一下自身,粗麻布衣服,腰间挂着一把生锈的短剑,口袋里只有几块干硬的黑面包和几个铜板。这就是起点,卑微得可笑。
但魔王的灵魂已然苏醒。重活一世,他还会去重复那条追求绝对力量、最终众叛亲离的老路吗?
不。那条路,已经被证明是死路。
力量本身并无过错,错的是运用力量的方式,以及……被情感左右的弱点。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计划,在他绝对理智的脑海中瞬间成型。他不再需要毁天灭地的个人伟力,那太显眼,太容易成为众矢之的。他要的,是更深层次、更彻底的掌控。是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棋局外执子。
他想起了前世在探索魔法本源时,一个近乎疯狂的构想——【七情分身术】。将生灵最核心的七种情绪:喜、怒、哀、惧、爱、恶、欲,从灵魂中剥离,赋予其独立的形态与意志。
让它们如同种子,散落于世,各自成长,修炼与自身情绪共鸣的独特道路。分身所见所感,皆为本体资粮。分身死亡,情绪与感悟回归,本体则始终保持一种超然物外的绝对理智,如同高悬的“天道”,冷眼旁观,统筹全局。
那时他觉得此法过于凶险,且分离情绪后,自身还能否称之为“人”尚未可知。但现在,这恰恰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案。一个没有情感弱点的本体,一群拥有无限成长可能的分身。他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将是一个完整的、渗透到世界每个角落的“系统”。
“情感是毒药,也是燃料。”墨悲低声自语,声音沙哑而平静,没有丝毫波澜,“既然世人皆因情感而背叛,那我便将其弃如敝履。而这弃置的过程本身,将铸就我最强大的武器。”
首要任务,是活下去,并准备好施展这个禁忌魔法所需的条件。这具身体太弱,需要基本的锻炼和能量补充。黑森林里虽然危险,但也蕴藏着最初的机遇。
他迈开脚步,走向记忆中有水源和低级药草的地方。动作精准、高效,没有丝毫多余。曾经的战斗经验和生存本能,早已刻入灵魂深处,即使换了一具孱弱的躯体,也如同本能般复苏。
接下来的几天,墨悲像一台精密的机器般运作。他采集能微弱增强体质的“灰苔草”,设置简陋的陷阱捕捉小型野兽果腹,避开那些现阶段无法抗衡的魔物。他利用有限的材料,调配出最基础的体能药剂,苦涩的汁液灌入喉咙,眉头都不皱一下。
夜晚,他则按照前世一门高深的冥想法门锤炼精神,尽管进度缓慢,但灵魂的本质在一点点改造这具身体。
他没有与人交流的欲望。偶尔遇到进入森林边缘的樵夫或猎人,他也只是冷漠地避开。那些凡人脸上洋溢的简单喜怒,在他眼中如同隔着毛玻璃观看的戏剧,模糊而遥远。
期间,他目睹了一起小规模的冲突。一队佣兵为了一株值钱的月光草,偷袭并杀死了另一支小队。胜利者脸上是狂喜和贪婪,失败者临死前充满了恐惧和愤怒。墨悲隐藏在阴影中,如同岩石般寂静。他没有出手干预,也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冷静地分析着双方的战斗技巧、力量层次,以及……人性在利益面前的脆弱。
“果然,从未改变。”他心中默念。这更坚定了他的道路。
大约半个月后,墨悲的身体素质有了初步改善,精神力量也足以支撑一次复杂的魔法仪式。他找到了一个隐蔽的山洞,洞口被藤蔓遮掩,内部干燥,有微弱的魔力脉动,是个理想的地点。
他清理出一片空地,用削尖的石块在地面刻画出复杂的符文。这些符文并非这个时代常见的魔法体系,而是源于他对魔法本质更深层次的理解,混杂了部分上古禁忌知识的痕迹。每一个符号,都蕴含着对“情绪”、“分离”、“存在”等概念的撬动。
刻画完毕,他已满头虚汗,这具身体的消耗接近极限。但他眼神依旧清明如冰。他盘膝坐在符文阵法的中央,将状态调整到最佳。
没有咒语吟唱,没有光芒万丈。魔法仪式的核心,在于灵魂层面的操作。墨悲闭上双眼,意识彻底沉入内心之海。
那里,曾经应该有着丰富的情感波动,如同七彩的漩涡。但现在,这片海洋几乎冻结,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理智灰色。他需要在这片冰原下,找到那些被压抑的、尚未完全泯灭的情感碎片,将它们“打捞”出来。
他首先选择的,是“怒”。
愤怒,是最直接、最暴烈的情绪,是毁灭的先锋,也是最快能形成战斗力的分身。前世,他正是凭借一股不屈的怒火,一次次从绝境中崛起。如今,他要将这怒火剥离出去,让它成为独立的利刃。
意识如同最精细的手术刀,探入灵魂深处。剥离情绪的过程,堪比凌迟。那是一种作用于本质的剧痛,远胜肉体上的伤害。
墨悲的身体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如纸,但他紧守灵台的一点清明,如同风暴中屹立的灯塔,任由痛苦的浪潮冲击,纹丝不动。
他“看”到了,一丝丝赤红色的能量,从灵魂的冰层下被强行抽取出来。那是被背叛时的愤懑,是力量被剥夺时的不甘,是对这个世界不公的炽烈怒火。这些能量起初如同游丝,渐渐汇聚,变成一团跳跃的、不稳定的赤色火焰。
火焰中,隐约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虚影,充满了暴戾和毁灭的气息。
剥离的过程持续了不知多久。当最后一丝属于“怒”的本质被抽出,墨悲感觉到灵魂中某个部分彻底空寂了下去。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感笼罩了他,但同时,也带来一种非人的疏离感。他仿佛更高地悬浮于云端,冷漠地俯视着自身和整个世界。
那团赤红色的火焰在符文阵法的加持下,逐渐稳定,凝聚。它吸收着空气中稀薄的魔力,形态越来越清晰。最终,它化作了一个大约拇指大小、通体透明如红宝石般的小人形,静静地悬浮在墨悲面前。
小人双目紧闭,但眉宇间已凝聚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戾气。这就是“怒”之分身,初生的它无比弱小,但它的潜力,它的本质,注定它将走上一条焚尽一切的毁灭之路。
墨悲睁开眼,看着这个由自身情绪孕育出的第一个“造物”。没有激动,没有期待,只有如同工匠审视作品般的冷静评估。
“去吧。”他意念一动,下达了最初的指令,“愤怒,我早就没有了。”
红色小人接收到了指令,化作一道微不可查的红光,穿透山洞的阻隔,消失在黑森林的深处。
山洞内恢复了寂静。墨悲感到一阵强烈的虚弱感袭来,但他强撑着没有倒下。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虚划,仿佛蘸取了世间最深沉的黑夜为墨。
一个低沉、冰冷,不带任何感**彩的声音,在山洞中缓缓响起:
悲墨蚀万象,七情铸狱疆。
恍然如梦醒,入世更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