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离“怒”之分身,如同进行了一场灵魂层面的刮骨疗毒。墨悲的本体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与虚弱,并非源于肉体,而是灵魂根基的震荡。那具年轻的身体瘫倒在冰冷的山洞地面上,仅存的体力连维持呼吸都显得艰难。
冰冷的理智仍在高效运转。此地不宜久留。刚才的魔法仪式虽已极力收敛,但涉及灵魂本源的波动,难保不会引起某些敏感存在的注意。黑森林绝非安全的疗养之所。
他强撑着榨取最后一丝力气,抹去了地面上大部分的符文痕迹,只留下最核心、最隐蔽的几个,作为未来可能回归的坐标。然后,他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向着黑森林更深处,那片连记忆中都未曾深入过的区域蹒跚而行。
凭借前世丰富的逃生经验,他找到了一处被瀑布掩盖的天然岩缝。水流轰鸣,隔绝了内外气息。岩缝内部狭窄潮湿,但足够隐蔽。他搬来石块从内部大致封住入口,只留一丝缝隙透气。
做完这一切,他终于到了极限。盘膝坐下,意识沉入一片黑暗。他启动了自我封印。这不是沉睡,而是将灵魂活性降至最低点,如同动物冬眠,只维持最基础的生命运转,将所有能量用于修复灵魂的创伤。在封印完成的前一瞬,他将一丝意念连接,如同风筝的线,系在了远去的“怒”之分身上。这连接单向而隐蔽,只允许本体感知分身的存亡状态和情绪强度,却无法主动干预。此刻的他,需要的是绝对的静养,而非分心的干扰。
山洞内,只剩下水滴击石的单调声响,和一副如同石雕般沉寂的躯壳。
……
那道微弱的红光,如同风中残烛,在黑森林的阴影中穿梭。“怒”之分身初生,灵智懵懂,唯有最纯粹的破坏本能和对外界能量的渴望。它太弱小了,甚至无法长时间维持实体形态,更像是一团有意识的能量体。
它本能地躲避着阳光,躲避着那些散发着强大气息的生物。它渴望鲜血,渴望战斗,渴望一切能点燃怒火的养料。但它太弱,弱到连一只强壮的野兔都可能将它冲散。
遵循着生存的本能,它飘向了森林边缘,那里有“人”的气息。人的情绪,尤其是负面情绪,是它最好的食粮。
它飘进了一个靠近黑森林的、相对富裕的庄园。庄园的主人是一名拥有骑士爵位的乡绅,以经营木材和狩猎为生。它感应到了一股强烈的生命波动,来自于庄园女主人——一个正处于孕期的妇人体内。那孕育中的新生命,散发着纯净而蓬勃的生机,对于虚弱的分身而言,是难以抗拒的诱惑,也是一层完美的保护色。
几乎没有犹豫,这缕愤怒之魂,如同细微的寄生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那未出世胎儿的意识深处。它并未吞噬原主的灵魂,而是选择了共生。它将自身的存在与这个即将诞生的生命捆绑在一起,借助胎儿的生命元气温养自身,同时,也将属于“墨悲”的记忆碎片和“怒”之本质,一点点烙印在这个新生的灵魂上。
这是一个冒险的举动,但也是绝境下的最优解。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
分娩之日,并无异象。一个健康的男婴呱呱坠地。乡绅骑士里昂·卡尔文和他的妻子艾莉娜欣喜若狂,为他们第一个孩子取名“墨悲”。
这个名字,是愤怒之魂在潜意识层面施加的影响。它保留了本体的名,仿佛一种宿命的宣告。
婴儿时期的墨悲,异常安静,很少哭闹。他的眼睛不像其他孩子那般纯净懵懂,反而时常流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偶尔会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赤红。卡尔文夫妇只当孩子性格沉稳,并未多想。
随着墨悲渐渐长大,这种“懂事听话”愈发明显。他学步稳健,言语清晰,对父母的要求几乎从不违逆。但与此同时,一种奇特的力量也开始在他身上显现。
一岁时,一只护院的大狗因食物对他龇牙低吼,幼小的墨悲只是皱起眉头瞪了一眼,那凶悍的猎犬竟呜咽着夹起尾巴逃开。
三岁时,他不小心被沉重的橡木衣柜门夹到了手指,剧痛之下,他没有哭喊,反而一股无名火起,竟猛地一推,将那实木衣柜推得晃了一晃。手指只是轻微红肿,力量却让旁边的女仆目瞪口呆。
五岁时,他在庄园外的训练场看护卫们练习剑术,一个护卫失手将沉重的训练用木剑脱手甩向了他。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小墨悲眼中红芒一闪,不是躲避,而是下意识地一拳挥出,“咔嚓”一声,那结实的木剑竟被他从中打断!
这一次,再也无法用“天生神力”简单解释了。
骑士里昂·卡尔文将墨悲叫到书房,神色严肃。他仔细检查儿子的手,白皙稚嫩,连皮都没破。“墨悲,告诉父亲,刚才怎么回事?”
小墨悲抬起头,眼神清澈,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父亲,我不知道。只是看到那木剑飞过来,心里突然很生气,然后……就这样了。”
“生气?”里昂皱眉。他回想起儿子平日里的种种异常:受伤时不哭反“怒”,被挑衅时眼神瞬间变得骇人。一个模糊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莫非,我这儿子拥有某种与“愤怒”相关的罕见天赋?甚至是……传说中的狂战士血脉?
在这个魔法衰退、战乱渐起的年代,任何超乎常人的力量都值得重视。里昂·卡尔文只是个低阶骑士,领地不大,地位不高。如果儿子真有过人天赋,或许能成为家族崛起的希望。
“墨悲,”里昂蹲下身,平视着儿子的眼睛,“记住这种感觉。愤怒,或许是你与生俱来的力量。但你要学会控制它,而不是被它控制。”
墨悲点了点头。控制?他当然明白。本体的绝对理智虽然遥远,但那份对力量的精准掌控理念,早已根植于他的意识底层。他清楚地感知到,胸腔内仿佛有一座火山。
平静时,它沉寂无声;但一旦被外界的挑衅、不公、或自身的情绪波动引燃,炽热的岩浆便会奔涌而出,赋予他惊人的力量。愤怒越炽,力量越强。这是一种简单、直接、暴烈的法则,他喜欢。
从那天起,里昂·卡尔文开始亲自教导墨悲基础的体能训练和骑士礼仪。他发现,墨悲的学习能力惊人,尤其是对战斗技巧,几乎一点就通,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战斗而生。但他的“听话”背后,总透着一股冷漠。他刻苦训练,并非出于对骑士荣耀的向往,更像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任务,一种本能的对强大的追求。
七岁时,里昂认为自己的技艺已经无法再教导墨悲更多。他花费重金,从附近的城镇请来了一位退休的老佣兵,汉斯。汉斯年轻时走南闯北,见识过各种流派的战斗技巧,虽然因为旧伤实力大不如前,但经验丰富,尤其擅长实战和杀人技。
汉斯是个沉默寡言、脸上带着刀疤的严厉老头。他第一眼看到墨悲时,浑浊的眼睛里就闪过一丝精光。他让墨悲攻击他。
墨悲没有使用任何技巧,只是凭借蛮力一拳打去。汉斯侧身轻易避开,枯瘦的手掌在墨悲手腕上一搭一引,墨悲整个人就失去平衡摔了出去。
“空有力量,不懂运用,就是一头蛮牛。”汉斯冷冷道,“起来,再来。”
墨悲从地上爬起,拍了拍尘土。这一次,他眼中开始凝聚怒意。不是因为被摔倒而羞恼,而是对这种“无力”感到愤怒。他再次扑上,速度更快,力量更猛。
然而,结果依旧。汉斯如同戏耍孩童,一次次将他摔倒在地。
“愤怒?不错,能让你力气更大。”汉斯一边轻松化解攻击,一边点评,“但愤怒也会让你失去判断,露出破绽。控制它,让它在你需要的时候爆发,而不是被它牵着鼻子走。”
一次次的失败,一次次的摔打,非但没有让墨悲气馁,反而让他胸腔内的火山愈发活跃。他能感觉到,那股力量在增长,在咆哮,渴望宣泄。但他牢记着父亲和老师的话,也铭记着本体对“控制”的追求。他强行压制着立刻将眼前老头撕碎的冲动,开始观察汉斯的动作,学习他的发力方式,寻找破绽。
三个月后,墨悲已经能在汉斯手下支撑超过十招。他的进步速度让汉斯暗自心惊。这孩子不仅力量增长恐怖,学习能力和战斗直觉更是妖孽。更重要的是,他那份在愤怒中保持的诡异冷静,让人不寒而栗。
一次对练中,汉斯故意卖了个破绽。墨悲果然抓住机会,一拳直捣中宫。然而,就在拳头即将击中汉斯胸膛时,汉斯手腕一翻,一柄训练用的木制匕首悄无声息地抵在了墨悲的咽喉。
墨悲的拳头停在半空。
“你看,”汉斯收起匕首,“你的愤怒让你抓住了机会,但也让你忽略了真正的杀机。战斗,不是比谁力气大。”
墨悲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赤红缓缓褪去。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对着汉斯,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带着一丝领悟:“我明白了,老师。愤怒是武器,但脑子,是握住武器的手。”
汉斯看着这个年仅七岁的孩子,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寒意。这孩子,将来要么成为名震大陆的强者,要么……会成为一个可怕的祸害。
春去秋来,墨悲在卡尔文庄园悄然成长。在外人眼中,他是骑士老爷家那个有些孤僻、但天赋异禀的少爷。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个夜晚,他都能感受到遥远黑森林深处,那具本体如同磐石般沉寂的存在。
他们是一体的,他是本体斩向世界的利刃。而他所经历的一切,所增长的力量,所点燃的怒火,都在无形中,通过那根细微的灵魂连线,温养着本体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