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九岁那年,苏依瞳遇见搬来隔壁的六岁男孩。
他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喊她“姐姐”时,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那一刻她悄悄攥紧衣角——这声姐姐,是要用一辈子来换的。
十五年盛夏,墨千竹如同水蒸气般从她的世界蒸发。
她将撕碎的车票拼贴成画,从此活成精密运转的仪器。
直到迎新日,那个拖着行李箱的少年隔着人海望过来。
他颈间还系着她当年送的琥珀坠子,而她的指尖已嵌入掌心。
“好久不见,”他笑着露出虎牙,“我回来履行约定了。”
她用沾血的手抚过他脸颊:“这次,连死亡都不能把你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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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岁的苏依瞳,站在自家爬满蔷薇的铁艺院门边,看着隔壁空置已久的宅子前停下一辆黑色的轿车。午后的阳光被茂密的香樟树叶剪得碎金一般,洒在光洁的石板路上。风是温吞的,带着夏末植物蒸腾出的、近乎甜腻的气息。她看见一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神色有些疲惫的妇人先下了车,然后,从车门另一侧,牵出一个瘦小的男孩。
他看起来真小,这是苏依瞳的第一个念头。皮肤是那种久不见光的白皙,头发墨黑,软软地贴在前额。他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角,半低着头,只露出一个精巧的、带着怯意的下颌弧线。邻居阿姨笑着同苏依瞳的母亲寒暄,说这是千竹,以后就是邻居了,要拜托依瞳姐姐多照顾。
大人们的笑语像隔着一层朦胧的纱。苏依瞳的目光,却牢牢系在那个名叫墨千竹的男孩身上。他似乎被鼓励着,终于微微抬起头,怯怯地望向她。那双眼睛,是浸在清泉里的黑曜石,澄澈得能倒映出她九岁时故作镇定的模样。他的睫毛很长,此刻或许是因为初到陌生环境的不安,微微湿润着,像蝴蝶颤抖的触须。
他抿了抿小小的、花瓣似的嘴唇,然后用一种几乎要被风吹散的气音,轻轻地、弱弱地喊了一声:
“姐姐……”
那声音糯糯的,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像最细软的羽毛,不经意间搔过苏依瞳心底最不设防的角落。她看见他喊完这一声,耳尖迅速漫上一层薄红,又飞快地低下头去,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勇气。
就在那一瞬间,苏依瞳感觉自己左胸腔里的某个部件,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一种奇异的、混合着保护欲和某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她下意识地攥紧了白色连衣裙的蕾丝边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柔软的掌心里。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毫无征兆地降临——这声“姐姐”,不是白叫的。既然叫了,她便要负责,负责一辈子。这个人,从此刻起,被她划入了自己的领地,她要用尽一切办法,让他永远留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命运的齿轮,在那个蔷薇与香樟气息交织的午后,伴随着一声怯生生的呼唤,确实开始了它缓慢而坚定的转动。
接下来的六年,是苏依瞳人生中最为明亮饱满的章节。她以“姐姐”的名义,理所当然地侵入墨千竹生活的每一个缝隙。她牵着他的手一起去上学,看他从需要仰视自己,到逐渐能与自己平视,再到最后,需要她微微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眉眼。她教他写字,看他笨拙地握着笔,笔尖在田字格里留下歪歪扭扭的痕迹,她会毫不客气地握住他的手,一笔一划地纠正,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干净的、像是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他被班上调皮的男生捉弄,她会冷着一张脸,用那双清凌凌的眸子盯着对方,直到对方讪讪地道歉逃走。然后,她会转过身,掏出手帕,轻轻擦去他眼角委屈的湿意,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以后谁欺负你,告诉姐姐。”
她送他各种各样的东西,其中最不起眼、却被他视若珍宝的,是一块拇指大小的琥珀坠子,里面封着一粒小小的、不知名的种子。她随口说:“戴着它,就像姐姐一直陪着你。”他便真的日日戴着,那抹温润的澄黄,贴在他渐渐宽阔起来的胸膛前,成了苏依瞳眼中一道安心的风景。
她贪婪地享受着他全然的依赖和信任,并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强势,将他牢牢地圈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像庭院里那架她亲手搭起的秋千,荡出去是阳光,落回来,还是阳光。
然而,十五岁那年的夏天,命运露出了它戏谑的獠牙。
墨千竹一家,如同他们来时一样突兀地,从这个街区消失了。没有告别,没有解释,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可以追寻的地址。前一天,他还坐在她房间的地板上,翻着她新买的画册,抱怨着暑假作业的繁琐;第二天,隔壁的宅子就只剩下紧闭的门窗和空荡的院落,安静得仿佛过去的六年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境。
苏依瞳疯了一样地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听到的永远是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她跑到他的学校,得到的只是“已转学”的官方回答。她甚至找到了当初介绍他们认识的邻居阿姨,对方也只是惋惜地摇头,说千竹家似乎遇到了急事,走得非常匆忙。
唯一具体的痕迹,是两张被揉皱后又小心展平、最终撕碎了的游乐园门票。那是他们约好要一起去,却最终未能成行的地方。苏依瞳将那些碎片一点一点收集起来,用透明胶带,在书桌的玻璃板下,拼贴成一幅残缺的、充满裂痕的画。她盯着那幅画,看了整整一个下午,然后,沉默地起身,将房间里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一件不剩地锁进了一个巨大的樟木箱子。
从此,苏依瞳像是换了一颗心脏。那个会因为一声“姐姐”而心软、会牵着男孩的手走过长街的少女,被她亲手埋葬在了那个蝉鸣聒噪、阳光惨白的夏天。她变得沉默,疏离,眼神里淬了一层永不融化的冰。她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学习和各种技能的获取中,像一架精密仪器般不知疲倦地运转。她练钢琴,指法精准却毫无感情;她学绘画,构图完美却色彩冷凝;她提前学习管理知识,年纪轻轻便开始介入家族企业的部分事务,做出的决策冷静甚至近乎冷酷。
她出落得愈发美丽,是那种带着距离感的、惊心动魄的美。校园里,公司中,人们私下称她为“冰山美人”,仰慕者众多,却无人能真正靠近。她的世界,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冰壳紧紧包裹,再炽热的目光,也无法在其上留下丝毫温度。
大学四年,她以绝对优异的成绩和强大的能力,毫无悬念地当选了学生会长。大四开学迎新日,秋高气爽,她作为学生会的代表,需要在校门口迎接重要新生。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烟灰色西装套裙,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边缘,神情是一贯的淡漠疏离,与周围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她公式化地回答着新生的询问,指引着方向,心思却早已飘远,盘算着下午公司的一个并购案会议。
就在她微微侧身,准备对身边的工作人员交代什么的时候,视线不经意地掠过校门口涌动的人潮。然后,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定格在了一个刚刚拖着行李箱站定的身影上。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骤然拉长、凝固。
那个少年,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身姿挺拔,褪去了孩童的圆润,轮廓清晰利落。他微微仰着头,似乎在打量着这所著名学府的校门,侧脸的线条流畅而干净。秋日的阳光勾勒出他柔软的发梢,也清晰地照亮了他颈间垂下的一抹熟悉的澄黄——
那块琥珀坠子。
苏依瞳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发出擂鼓般的巨响,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是她出现了幻觉吗?还是哪个环节出了错?那个在她世界里彻底消失、让她苦苦寻觅、最终绝望地认定此生再也无缘得见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指甲不受控制地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感传来,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大脑清醒了几分。不是幻觉。真的是他。墨千竹。
仿佛感应到她灼热到几乎要将人洞穿的视线,那个少年缓缓地转过头,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她。他的眼神里有瞬间的怔忡,随即,像是拨云见日般,漾开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恍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淀已久的温柔。
他拖着行李箱,一步步朝她走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苏依瞳紧绷的神经上。周围的嘈杂人声、车辆鸣笛,都如同退潮般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他越来越近的身影,和他颈间那块随着步伐轻轻晃动的、刺眼的琥珀。
终于,他在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她能看清他长而密的睫毛,看清他眼角微微上扬的弧度,看清他唇角慢慢勾起的那抹笑意,以及那颗她曾经觉得可爱无比的、若隐若现的小虎牙。
“依瞳……学姐?”他的声音褪去了孩童的稚嫩,变得清朗悦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试探,却又仿佛蕴藏着万千言语。
苏依瞳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他,用那双冰封了太久的眸子,一寸一寸地描摹着他的轮廓,像是要确认这失而复得的真实。胸腔里翻涌着惊涛骇浪,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多年苦寻无果的怨怼?是当年不告而别的愤怒?还是……那种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深植于骨髓的占有欲?
各种极端的情感在她的冰壳下激烈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她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更紧,掌心传来湿黏的触感,想必是掐破了皮,渗出了血珠。
他似乎并未察觉她此刻内心正在经历的天崩地裂,依旧笑着,那笑容干净得一如当年那个躲在母亲身后的六岁孩童,却又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清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好久不见,”他的目光落在她胸前学生会长的徽章上,语气轻柔,却带着某种坚定的力量,“我回来了,依瞳……姐姐。”
最后那两个字,他停顿了一下,才轻轻地、清晰地吐出来。如同一个咒语,瞬间击碎了苏依瞳努力维持的所有冷静。
姐姐。
这个称呼,隔了漫长的九年光阴,再次清晰地响在耳边。不再是怯懦的、依赖的,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宣告的意味。
苏依瞳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那只骨节分明、修剪整齐的手,指尖还沾染着一点鲜红的血痕。她无视周围可能投来的诧异目光,无视一切世俗的规则,只是用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到可怕的眼神,凝视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然后,她抬起沾着血珠的指尖,极其轻柔地、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怜惜,抚上了墨千竹温热的脸颊。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血渍,如同一个诡异的印记,浅浅地蹭在了他干净的面颊上。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疯狂和决绝,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墨千竹……这次,就算是死亡,也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