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千竹的加入，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学生会的池塘里漾开了一圈微澜。宣传部的工作琐碎而具体，从海报设计到公众号推送，从活动摄影到新闻稿撰写。苏依瞳并没有如外界猜测的那般，将墨千竹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给予特殊关照。恰恰相反，她对他的态度，甚至比对其他普通干事更为疏离和公事公办。
在每周的部长例会上，当宣传部长李悦汇报工作，提及新干事墨千竹的名字时，苏依瞳总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偶尔提出一两个尖锐的问题，要求李悦给出更具体的细节，仿佛墨千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代号。她从不主动在公开场合与他交谈，即便迎面遇上，也只是微微颔首，目光一掠而过，如同对待任何一个她叫不出名字的普通同学。
然而，在这份刻意维持的冰层之下，是几乎要将苏依瞳吞噬的焦灼与掌控欲。她拥有学生会最高权限的后台账号，可以悄无声息地调取任何部门的任何文件。于是，宣传部每一次的会议纪要，每一份墨千竹参与起草或修改的文稿，甚至他提交的、微不足道的值班签到表，都会在夜深人静时，出现在苏依瞳的电脑屏幕上。
她像一个最苛刻的审阅者，逐字逐句地分析他写的宣传语，试图从中窥探他如今的思想与喜好；她反复查看活动照片里他偶尔被捕捉到的侧影或背影，揣摩他与其他干事交谈时的神态。她知道他擅长运用简洁有力的排版，知道他拍摄的照片构图独特，偏爱捕捉光影的交错，也知道他在部门里人缘不错，尤其是几个大二的学姐，似乎对他格外照顾。
这种无声的、全方位的监控，并未能带给苏依瞳预期的安心，反而像饮鸩止渴，每一次窥探后，是更深的空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嫉妒。嫉妒那些可以理所当然地与他讨论工作、分享笑语的旁人，嫉妒他们能够如此轻易地接近如今这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墨千竹。
她需要更直接的接触，需要打破这种由她自己设立的、可笑的壁垒。
机会很快来临。校庆系列活动之一的“光影记忆”摄影展由宣传部主要负责，布展前夕，李悦焦头烂额地发现预定的展板数量计算有误，缺少了几块关键位置的背板，而供应商临时无法补货。
“会长，怎么办？明天就要预展了，现在定制根本来不及！”李悦在电话里的声音带着哭腔。
苏依瞳握着手机，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语气平静无波：“仓库里应该还有去年艺术节替换下来的旧展板，尺寸可能不太标准，但应急应该可以。你带几个人去清理一下，看看能不能改造使用。”
“仓库？哦对！我差点忘了！可是……”李悦的声音又犹豫起来，“那些板子又重又脏，而且需要人力搬运和清洁，宣传部今晚本来就有布展任务，人手实在抽不开……”
苏依瞳沉默了几秒，仿佛在思考，然后淡淡开口：“我知道了。我这边刚好处理完手头的事情，等下过去看看。”
挂断电话，苏依瞳没有立刻动身。她走到衣帽镜前，整理了一下一丝不苟的盘发和衬衫领口，镜中的女子面容精致，眼神冷冽，看不出丝毫多余的情绪。她需要这场“偶遇”，需要一个合情合理的、能够与他自然接触的场合。
学生会仓库位于旧体育馆的地下室，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尘埃和旧物的气味。苏依瞳推开沉重的铁门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景象：几盏临时拉起的白炽灯发出惨白的光，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絮。墨千竹和一个高个子的男生正费力地将一块巨大的、蒙着厚厚灰尘的KT板从一堆杂物中拖出来。他脱掉了外套，只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袖T恤，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光。
听到开门声，两人都停下了动作。那个高个子男生认出苏依瞳，立刻有些紧张地站直了身体：“会、会长！”
墨千竹也抬起头，汗水沿着他流畅的下颌线滑落。他看到苏依瞳，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露出一个带着些许疲惫的笑容：“学姐，你怎么来了？”
苏依瞳的目光扫过现场，语气平淡地解释：“李悦说这边人手不够，我过来看看情况。”她的视线最终落在那块巨大的展板上，“就是这个？”
“对，尺寸大了点，需要切割。”墨千竹用胳膊擦了擦额头的汗，指了指角落里的工具，“我们正在想办法。”
“我来帮忙。”苏依瞳说着，便挽起了衬衫的袖子，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旁边的男生有些不知所措：“会长，这怎么行，太脏了……”
“没关系，解决问题要紧。”苏依瞳已经走到了展板前，伸手摸了摸板子的材质，判断着切割的难度。她的靠近，带来一阵淡淡的、冷冽的香水味，与仓库里浑浊的空气格格不入。
墨千竹看着她，眼神微动，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递过来一把美工刀：“小心手，学姐。”
接下来的时间，三人沉默而高效地配合着。测量，划线，切割。苏依瞳的动作出乎意料地熟练，握刀的手稳定而有力，切割出的边缘整齐平滑。墨千竹主要负责固定和搬运，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语言交流，却有一种奇异的默契。有时他伸手接过她切下的边角料时，指尖会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那瞬间的触感温热而短暂，却像电流一样窜过苏依瞳的四肢百骸。她强忍着立刻缩回手的冲动，面色如常地继续着手上的工作，只有微微加速的心跳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学姐以前做过这个？”在一次间歇时，墨千竹一边拧开矿泉水瓶盖，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
苏依瞳接过他递来的水，指尖避免碰到他的，喝了一小口，才淡淡回答：“高中时负责过类似的布展。”
她没有多说，但他似乎了然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那个高个子男生在一旁，看着这对传闻中关系特殊的学姐学弟之间流动的、难以形容的气氛，识趣地保持着沉默。
展板终于改造完成，虽然看起来有些简陋，但足以应对明天的预展。清理完现场，已是晚上九点多。那个高个子男生借口有事，先行离开了仓库，留下苏依瞳和墨千竹最后检查门窗。
昏暗的灯光下，偌大的仓库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中弥漫着尘埃落定后的安静，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苏依瞳站在门口，看着墨千竹弯腰锁好最后一道锁。他站起身，转过身，正好对上她凝视的目光。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再次凝固。隔着几步的距离，苏依瞳能清晰地看到他T恤被汗水浸湿的痕迹，看到他颈间那枚琥珀坠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少年人的气息混合着汗水和尘土的味道，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与她身上冷冽的香气形成鲜明对比，无声地侵扰着她的感官。
“今天，谢谢学姐。”墨千竹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有些低沉。
苏依瞳没有移开目光，她的视线如同实质，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最后落在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上。她看到了他眼中清晰的自己的倒影，也看到了那倒影之下，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难辨的情绪。
“分内之事。”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略显沙哑，“回去吧，不早了。”
她转身，率先走向通往地面的楼梯。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清晰而寂寞。她能感觉到，墨千竹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背上，灼热，专注，带着一种无声的探究。
直到走出体育馆，晚秋的凉风迎面吹来，苏依瞳才仿佛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她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看向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墨千竹。
“你自己回宿舍？”她问，语气听不出关心，更像是一种确认。
“嗯。”墨千竹点点头，夜色中，他的眼眸亮得惊人，“学姐呢？”
“我回公寓。”
短暂的沉默后，墨千竹忽然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苏依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干净的、混合着汗水的少年气息，近到能看清他睫毛上似乎还沾着未干的湿意。
他低下头，看着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
“姐姐，”他用了这个久违的、带着致命魔力的称呼，语气却不再是儿时的怯懦，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坚持，“不用那么辛苦地……看着我的。我不会走的。”
苏依瞳的瞳孔猛地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冻结。他知道了？他一直都知道她在暗中关注他的一举一动？这句看似安抚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她精心构筑的伪装，将她最不堪的掌控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种被看穿、被剥光的羞耻和愤怒席卷了她，但比这更强烈的，是一种近乎战栗的兴奋。他看穿了她，却没有逃离，反而主动靠近，用这样一个称呼，这样一种方式，揭开了两人之间那层虚伪的薄纱。
她抬起头，迎上他深邃的目光，冰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是一种混合着狼狈、愤怒和某种扭曲快意的复杂神情。夜色模糊了她眼底翻涌的黑暗，只留下一个近乎妖冶的轮廓。
“墨千竹，”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墨千竹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弯起嘴角，露出那颗小小的虎牙，笑容在夜色中显得纯净而无辜，却又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深意。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拂去了她肩头不知何时落下的一小片纸屑，动作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划过。
“我知道。”他轻声说，然后后退一步，恢复了礼貌的距离，“学姐，路上小心。晚安。”
说完，他转身，步履从容地融入了夜色之中，留下苏依瞳一个人站在原地，肩头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那转瞬即逝的温度。
晚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凉意，却无法冷却她心中骤然燃起的、名为占有和征服的烈焰。
他知道了。他甚至……在挑衅。
很好。苏依瞳缓缓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这场游戏，果然比她想象的，要有趣得多。
她也转身，走向与宿舍区相反的方向，背影在路灯下拉得细长而决绝。冰层已然碎裂，潜藏已久的猛兽，终于要露出它真实的獠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