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瓶矿泉水冰冷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墨千竹那句“感谢学姐的悉心指导”言犹在耳。苏依瞳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走出教师公寓，融入夜色。细雨初歇，地面湿漉漉地反射着路灯昏黄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植物清冷的气息。
他没有带她走灯火通明的主干道，而是拐进了一条狭窄的、两旁栽满高大梧桐的小径。落叶被雨水打湿，黏在石板路上，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噗嗤声。这里安静得多，几乎看不到人影，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
“穿过这条小路，离后门近一些。”墨千竹侧过头解释了一句，语气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苏依瞳没有回应，只是默不作声地跟着。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风衣的布料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摆动，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却挺拔的轮廓。这条幽暗的小路，这种近乎独处的氛围，是他刻意营造的吗？他想做什么？
几分钟后，眼前豁然开朗。与主办方学校庄重规整的风格截然不同，一条热闹喧嚣的街道出现在眼前。霓虹灯招牌鳞次栉比，各种小吃摊贩的吆喝声、食物在铁板上滋啦作响的声音、以及年轻学生们的笑语喧哗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充满烟火气的声浪，扑面而来。
“就是这里了。”墨千竹停下脚步，转过身，昏黄的灯光映在他脸上，眼眸显得格外清亮，“学姐想尝尝什么？”
苏依瞳微微蹙眉。她习惯了高级餐厅的安静雅致，对这种嘈杂混乱的环境本能地排斥。她的生活像一台精密仪器，每一个环节都井井有条，容不得半点油污和喧嚣。然而，当她看到墨千竹眼中那丝不易察觉的、带着点期待的光芒时，到嘴边的拒绝又咽了回去。
“你决定吧。”她移开目光，语气淡漠，像是施舍。
墨千竹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淡，笑了笑，熟门熟路地走向一个卖章鱼小丸子的摊位。“老板，要两份。”他付了钱，接过两个一次性纸盒，转身递给她一盒。
苏依瞳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圆滚滚的小丸子冒着热气，上面撒着木鱼花和海苔碎，酱汁的甜香混合着食物的焦香，是一种她很久没有接触过的、属于市井的味道。
“小心烫。”墨千竹提醒了一句，自己已经用竹签叉起一个，吹了吹，送进嘴里，满足地眯起了眼，像一只偷到腥的猫。
苏依瞳学着他的样子，小心地尝了一个。外层酥脆，内里软糯，酱汁的味道浓郁，确实……不难吃。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依旧优雅，与周围格格不入。
墨千竹一边吃，一边带着她往前走，偶尔介绍一两样他觉得不错的特色小吃。他没有再刻意靠近，也没有过多交谈，只是自然地走在她身侧，像一个尽职的导游。苏依瞳沉默地跟着，感受着周围喧闹的人声和食物香气，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中蔓延。她像是被强行从自己冰冷坚固的堡垒里拖出来，抛入了这个充满生命力的、混乱而真实的世界。这种感觉让她不适，却又隐隐感到一种……陌生的松动。
在一个卖糖炒栗子的摊贩前，墨千竹又买了一小袋，塞到她手里。“暖暖手。”他说。油纸袋传来温热的触感，驱散了秋夜的凉意。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惊喜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千竹？你也来了！”
苏依瞳抬眼看去，是那个文学院的沈知遥，她身边还跟着赵景明和另外两个男生。他们手里也拿着各种小吃，显然也是结伴来逛的。
“嗯，带学姐来尝尝。”墨千竹笑着回应，态度坦然。
赵景明看到苏依瞳，明显拘谨了不少，规规矩矩地喊了声：“会长好。”
沈知遥的目光在苏依瞳和墨千竹之间飞快地转了一圈，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苏会长好。”语气恭敬，却难掩一丝好奇。
苏依瞳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握着那袋温热栗子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了些。他们果然是一起行动的。如果没有她刚才的那个电话，此刻走在他身边的，会不会就是这个笑容温婉的沈知遥？
“你们逛到哪了？”墨千竹似乎没察觉到空气中微妙的张力，很自然地和赵景明聊了起来，“前面那家铁板豆腐不错。”
“正准备去呢！”赵景明立刻又活跃起来，“一起？”
“好啊。”墨千竹应道，然后看向苏依瞳，“学姐，一起去尝尝？”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苏依瞳身上。她可以感觉到沈知遥那看似平静的目光下隐藏的打量，也能感觉到赵景明等人的小心翼翼。她成了这个轻松氛围里的异类，一个突兀的、高高在上的存在。
一种强烈的、想要破坏什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不喜欢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更不喜欢墨千竹如此自然地融入他们之中。
“不了。”苏依瞳开口，声音比夜风更冷，“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你们玩得尽兴。”
说完，她不等墨千竹回应，便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脚步很快，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决绝。将那袋糖炒栗子，连同身后那片喧闹的世界，一起抛下。
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灼热，专注，她知道那是谁的。
走回那条幽暗的梧桐小径，喧哗被远远甩在身后，寂静重新将她包裹。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让她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她停下脚步，靠在湿冷的墙壁上，微微喘息。
为什么？为什么看到他和其他人在一起，看到他那份属于正常世界的轻松快乐，她会如此失控？那种感觉，不仅仅是占有欲作祟，更像是一种……恐惧。恐惧他真的拥有了不需要她的、广阔的世界，恐惧她费尽心机构筑的冰墙，其实不堪一击。
“姐姐。”
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很轻，却让她浑身一僵。
苏依瞳猛地转头，看到墨千竹不知何时已经跟了上来，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夜色模糊了他的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略显狼狈的身影。
他慢慢走近，直到两人之间只剩下咫尺之遥。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食物香气和少年干净气息的味道。
“栗子，”他伸出手，掌心躺着几颗剥好了的、金黄饱满的栗子肉，还冒着丝丝热气，“不吃会凉。”
苏依瞳没有动，只是死死地盯着他。
墨千竹也不催促，就那么举着手，目光平静地回望着她。半晌，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近乎怜惜的温柔。
“姐姐，你到底在怕什么？”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苏依瞳心中最坚硬的壳。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冷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愤怒、委屈、不甘、还有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
“我怕什么？”苏依瞳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这寂静的小路上显得格外尖锐，“我怕你像九年前一样，再一次悄无声息地消失！我怕你认识新的朋友，拥有新的生活，然后发现……发现我根本无关紧要！”
她几乎是吼出了这些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她从未如此失态，从未将自己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如此赤裸地展露在人前。
墨千竹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如海。他没有因为她的失控而惊讶，也没有出言安抚。他只是上前一步，将那颗剥好的栗子，轻轻递到她的唇边。
“尝尝，”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很甜。”
苏依瞳怔住了，所有激烈的情绪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栗子肉，看着他那双执拗地举着的手，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
温热的、香甜软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确实很甜。
几乎是在同时，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墨千竹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他收回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不会的。”他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不会再消失了。”
“至于无关紧要……”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带着致命吸引力的弧度，“姐姐，你难道感觉不到吗？从我回来的那一天起，我所做的每一件事，走过的每一步，都是为了……重新回到你身边。”
他的话语很轻，却像惊雷一样在苏依瞳耳边炸开。她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而浓烈的情绪。
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回来？
所以，他的顺从，他的靠近，他的一切……都是计算好的？
一种比恐惧更加强烈的战栗，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
墨千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那几颗剥好的栗子轻轻放在她冰凉的手心里，然后转身，率先朝着教师公寓的方向走去。
苏依瞳站在原地，手心里的栗子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她看着那个逐渐远去的、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的背影，第一次意识到，这场她以为由自己主导的狩猎，或许从一开始，猎人与猎物的身份，就早已模糊不清。
而她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