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栗子的甜糯仿佛还黏在舌尖,墨千竹那句“为了重新回到你身边”更像是一道魔咒,日夜在苏依瞳耳边回响。交流活动剩下的两天,她如同一个灵魂出窍的傀儡,履行着领队的职责,面容是惯常的冰封,心思却早已在惊涛骇浪中翻涌了无数个来回。
他看穿了她的一切,她的监控,她的不安,她的恐惧。他甚至……是主动踏入这个她自以为布下的局。这种认知带来的不是安心,而是一种更深层次、更令人战栗的失控感。她像是一个紧紧握着线头的操纵者,却突然发现,线的另一端,那个本应是提线木偶的人,正用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微笑着回望她,而那根线,不知何时已悄然缠绕上了她自己的脖颈。
返程的大巴上,气氛比去时沉闷了许多。连最活跃的赵景明也似乎察觉到了某种微妙的气压,话少了很多。墨千竹依旧坐在靠后的位置,大部分时间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侧脸安静,看不出情绪。苏依瞳坐在最前面,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后方那道若有实质的目光,如同温柔的蛛丝,缠绕着她,不紧,却密不透风。
回到熟悉的校园,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苏依瞳不再满足于远程监控和偶尔的“工作接触”。一种更急迫、更偏执的冲动驱使着她,她要更近,更直接地确认他的存在,确认那句“不会走”的承诺,到底有多少分量。
校庆的筹备进入最后冲刺阶段,学生会忙得人仰马翻。苏依瞳作为总负责人,巡视各工作组的时间愈发频繁。她总是悄无声息地出现,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最后,总会“恰好”停留在宣传部负责的区域。
墨千竹通常和几个干事一起,或是张贴海报,或是调试晚会用的电子设备。他工作很认真,额角常常带着细密的汗珠。苏依瞳会走过去,指出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这里的字体颜色不够醒目,那里的展板边缘有些歪斜。她的语气公事公办,挑不出错处,但停留的时间,却长得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凝滞。
她会就那样站在他身边,很近,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水味道,能看清他脖颈上随着动作微微凸起的青筋。她不再掩饰自己目光中的审视和占有,那眼神像冰冷的探照灯,一寸寸地掠过他的肌肤。其他干事往往屏息静气,不敢多言,墨千竹却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按照她的要求安静地调整,偶尔抬起眼,对上她的视线,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纵容?
这种纵容,比任何反抗都更让苏依瞳心绪不宁。
一天傍晚,晚会最后一次彩排结束,众人疲惫地收拾着场地。苏依瞳以检查道具清点情况为由,留到了最后。偌大的礼堂渐渐空寂下来,只剩下舞台上方几盏照明灯还亮着,投下昏黄的光晕。
墨千竹正在舞台上整理一捆用过的电缆,背影在空旷的舞台上显得有些孤单。苏依瞳一步步走上舞台,高跟鞋敲击木质地板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异常清晰。
她走到他身后,停下。他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卷着电缆,动作不疾不徐。
“都收拾好了?”苏依瞳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礼堂里显得有些缥缈。
“嗯,差不多了。”墨千竹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劳作后的轻微喘息。
苏依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灯光勾勒出他年轻而富有生命力的身体线条,汗水浸湿了他后颈的碎发,贴服在皮肤上。一种强烈的、想要触碰的欲望,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目标是他的后颈,那处被汗水濡湿、看起来异常脆弱的地方。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墨千竹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恰到好处地直起了腰,转过身来。
苏依瞳的手僵在半空。
墨千竹的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几缕黑发黏在额角,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他看着她悬在半空的手,目光闪了闪,然后很自然地抬手,用胳膊擦了擦额头的汗,笑着问:“学姐,还有什么事吗?”
他的动作自然无比,巧妙地化解了刚才那一刻近乎诡异的氛围。苏依瞳的手缓缓放下,指尖蜷缩进掌心,一种被看穿意图的羞恼和更深的焦躁涌上心头。
“没什么,”她强迫自己维持冷静,移开目光,看向堆放在一旁的道具,“确保所有道具万无一失,明天不能出任何差错。”
“明白。”墨千竹点点头,弯腰拿起地上的工具包,“那我先回宿舍了,学姐也早点休息。”
他朝着舞台下走去,步伐从容。苏依瞳站在原地,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消失在礼堂侧门的阴影里。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被戏弄的愤怒交织在一起。他总是这样,在她即将触碰到实质的时候,轻描淡写地滑开,留下她一个人,面对满腔无处安放的激烈情感。
第二天,校庆晚会如期举行,盛况空前。苏依瞳作为总指挥,坐在后台监控室,透过数个屏幕掌控着全局。流程一切顺利,掌声如潮。当最后一个节目落幕,漫天彩带飘下,全场灯光亮起,主持人宣布晚会圆满成功时,后台爆发出一阵欢呼。辛苦筹备了数月的学生们互相拥抱、击掌,庆祝这来之不易的成功。
苏依瞳走出监控室,脸上带着惯常的淡漠,接受着各方传来的祝贺。她的目光在喧闹的人群中搜索着,很快,她看到了墨千竹。他正被宣传部的几个人围着,赵景明用力拍着他的肩膀,林薇也笑着递给他一瓶水。他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那是在完成了重要任务后,发自内心的愉悦。
那一刻,苏依瞳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这片欢腾的气氛格格不入。她像一个站在玻璃窗外的人,看着屋内温暖的灯火和笑语,却无法融入其中。而墨千竹,他本应是属于她的,只属于她的,此刻却那么自然地沐浴在别人的笑容里。
一种尖锐的刺痛,狠狠扎进了她的心脏。
晚会后的庆功宴,在学校附近一家颇有名气的餐厅举行。几杯酒下肚,气氛更加热烈。苏依瞳以不胜酒力为由,早早退到了露台上。秋夜的凉风拂面,稍稍吹散了她心头的郁结。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墨千竹走到她身边,倚在栏杆上,和她一起望着楼下城市的璀璨灯火。他手里拿着两杯果汁,递给她一杯。
“喝点这个吧,学姐。”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夜风的微凉。
苏依瞳没有接,只是侧过头,看着他被霓虹灯勾勒出的侧脸轮廓。酒精让她的理智有些松懈,一直压抑着的情感如同蠢蠢欲动的野兽,即将破笼而出。
“恭喜你,”她听到自己说,声音有些沙哑,“晚会很成功。你和……你的新朋友们,功不可没。”
墨千竹转过头,对上她的视线。他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仿佛能看进她灵魂最深处的阴暗。
“学姐,”他忽略了她话语里那丝不易察觉的讥讽,语气平静,“你还记得,我六岁那年,你送我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是什么吗?”
苏依瞳一怔。那么久远的事情……她皱起眉头,努力在记忆的碎片中搜寻。
“是一盒彩色橡皮泥。”墨千竹自问自答,唇角勾起一抹怀念的弧度,“你教我捏了一只小兔子,耳朵长长的。我说不像,你生气了,把兔子捏成了一团,说再也不教我玩了。”
尘封的记忆闸门被轰然推开。苏依瞳想起来了。那个下午,阳光很好,她霸道地认为自己的兔子捏得天下第一好,容不得半点质疑。
“后来呢?”她下意识地问,声音干涩。
“后来,”墨千竹看着她,眼神温柔得令人心碎,“你走了以后,我把那团不成形的橡皮泥,偷偷藏在了枕头底下。它最后变得干硬,开裂,我还是舍不得扔。”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就像你当年说的,再也不教我玩了……姐姐,你知不知道,那句话,我记了很多年。”
苏依瞳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从未想过,自己儿时一句任性的气话,会在他心里留下如此深刻的烙印。
“所以,”墨千竹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地步。他低下头,目光牢牢锁住她有些慌乱的眼睛,“不要再说什么新朋友,什么功不可没。我回来,不是为了这些。”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带着果汁的清甜和一丝酒意。苏依瞳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味道,能看清他眼中那个渺小而无措的自己。所有的防御,所有的冰冷,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那你为了什么?”她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问。
墨千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耳畔的一缕碎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为了把那只干裂的橡皮泥兔子,重新捏回原来的样子。”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誓言意味,“也是为了告诉你,当年那个因为你一句话就躲起来哭鼻子的小男孩,现在已经……足够强大了。”
强大到,可以面对你的所有不安,可以看穿你的所有伪装,可以……主动走进你布下的网,然后,成为那个真正的执网人。
最后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但苏依瞳却从他的眼神里,清晰地读懂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在岁月流转中,已然变得陌生又无比熟悉的少年。冰封的心湖彻底碎裂,巨大的情感浪潮汹涌而来,将她完全吞没。她不再是那个掌控一切的猎手,她成了溺水的旅人,而眼前这个人,是唯一的浮木。
她闭上眼睛,任由一滴滚烫的泪,滑过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