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依瞳推开车门，高跟鞋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笃定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有种孤注一掷的意味。宿舍楼下的路灯将她纤长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微微扭曲。她没有立刻走向楼门，而是站在原地，仰头望着那扇依旧敞开的、洒出暖黄光晕的窗户。
墨千竹的身影还倚在窗边，隔着遥远的距离和朦胧的夜色，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能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沉静而专注。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拂动她额前的碎发，也送来楼上隐约传来的、其他宿舍的喧闹声，衬得她所处的这一方天地愈发寂静。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腑被刺得微微发疼，却也让翻涌的心绪强行平复了几分。然后，她迈开脚步，走向那扇熟悉的、却从未踏入的宿舍楼门。门禁系统发出“嘀”的一声轻响，绿光闪烁，她推门而入。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照亮了略显陈旧的墙壁和贴着各种通知的公告栏。空气里弥漫着男生宿舍特有的、混合着洗衣粉、汗水和某种年轻生命气息的味道。她的高跟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在这种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引来两侧宿舍门缝里偶尔投出的好奇或惊艳的目光。她目不斜视，下颌微抬，维持着惯有的冰冷姿态，只有微微加速的心跳和攥紧的手心，泄露着她内心的不平静。
走到墨千竹所在的宿舍门口，门虚掩着，留了一道缝。她停下脚步，正准备敲门，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
墨千竹站在门口，显然刚匆匆擦过头发，发梢还带着湿气，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灰色卫衣和休闲长裤，整个人散发着沐浴后清爽温暖的气息。宿舍里明亮的灯光涌出来，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轮廓。
“学姐。”他侧身让开通道，语气自然，仿佛她的深夜到访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苏依瞳迈步走了进去。这是一间标准的四人间，此刻却只有墨千竹一个人在。另外三张床铺收拾得还算整齐，书桌上堆着课本和电脑，墙上贴着几张科技感十足的海报和一张……她认出来，是某个热门游戏的竞技战队海报。空气里除了沐浴露的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墨千竹的、更个人化的干净气息。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整个空间，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每一个细节。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靠窗的那张书桌上。那是墨千竹的位置。桌面上除了书本和笔记本电脑，还放着一个眼熟的东西——一个深蓝色的、略显陈旧的丝绒盒子。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那是……当年她装那把备用钥匙的盒子？他竟然还留着？而且还如此随意地放在桌上？
墨千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神色如常地走过去，拿起那个盒子，在手里掂了掂，转身看向她，唇角带着那抹熟悉的、若有若无的笑意：“在找这个？”
苏依瞳没有回答，只是盯着他手里的盒子，又看向他，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主动暴露？挑衅？
墨千竹却没有打开盒子，而是随手将它放回了原处，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他指了指靠墙的一张椅子：“坐吧，学姐。想喝点什么？只有白开水和速溶咖啡。”
“不用。”苏依瞳生硬地拒绝，却没有坐下。她站在宿舍中央，与这充满年轻男性气息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尊误入凡间的冰雪雕像。她需要掌控感，需要弄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你室友呢？”
“一个去图书馆学习了，两个跟女朋友约会还没回来。”墨千竹自己走到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水，递给她，“估计今晚就我一人守舍了。”
苏依瞳看着他递过来的水杯，没有接。她的目光落在他握着杯子的手上，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这双手，曾经怯生生地拽过她的衣角，如今却可以如此从容地递给她一杯水，邀请她进入他的私人领地。
一种强烈的割裂感让她无所适从。她习惯了运筹帷幄，习惯了用冷漠和距离构筑堡垒，可面对眼前这个看似透明、实则深不见底的少年，她所有的武器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
“你叫我上来，就是想让我参观你的宿舍？”苏依瞳终于开口，声音比她自己预想的还要冷硬。
墨千竹也不勉强，将水杯放在自己书桌上，然后转过身，背靠着桌沿，双手随意地撑在身体两侧，看着她。宿舍明亮的灯光下，他的五官清晰得有些逼人，那双黑眸更是深得像潭，清晰地映出她有些紧绷的身影。
“不是。”他回答得很干脆，目光坦然，“我只是觉得，学姐好像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在楼下车里，或者通过冷冰冰的短信，可能说不清楚。”
他顿了顿，微微歪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比如，你刚才想问，‘在干嘛’之后，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他直接点破了她那条没头没尾的短信背后的潜台词。苏依瞳呼吸一窒，有种被彻底看穿的狼狈。她别开视线，落在墙角那个哑铃上，试图找回一点主动权。
“我没什么想问的。”她嘴硬道，声音却缺乏底气。
墨千竹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像羽毛一样搔刮着苏依瞳的耳膜。“姐姐，”他又用了这个称呼，语气里带着一种无奈的纵容，“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口是心非。”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苏依瞳的防线。儿时的记忆碎片伴随着这个称呼汹涌而来，那个会因为被她否定而委屈、又会因为她一点小小的安慰就破涕为笑的小男孩，与眼前这个沉稳洞悉的少年重叠在一起。巨大的时空错位感和情感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她猛地转回头，瞪着他，眼底翻涌着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的激烈情绪：“是！我是口是心非！我想问你为什么九年杳无音讯！我想问你现在回来到底想干什么！我想问你为什么好像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我想问你是不是在看我笑话，看我像个疯子一样……”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压抑已久的委屈和愤怒，却在即将失控的边缘，被墨千竹突然上前一步的动作打断。
他站定在她面前，距离近得能让她看清他眼中自己激动而苍白的脸。他没有碰她，只是用那双深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因为喘息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逐渐平复下来。
“我没有看笑话。”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敲在她的心上，“九年，我有不得已的理由。现在回来，是因为理由消失了，而我……从未忘记过约定。”
“什么约定？”苏依瞳下意识地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搜刮着所有记忆，不记得他们之间有过什么需要时隔九年来履行的郑重约定。
墨千竹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敞开的领口处——那里，纤细的银链上，坠着一枚小巧精致的、冰蓝色的雪花状吊坠。那是她十五岁那年，在他消失后，自己买给自己的生日礼物，象征着冷却和封冻。
他的目光在那枚雪花吊坠上停留了几秒，然后重新抬起来，迎上她疑惑而急切的眼神，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蕴含着无限复杂情绪的弧度。
“约定就是……”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千斤重量，“等我长大，足够强大，然后……回来融化你的冬天，姐姐。”
融化你的冬天。
这五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苏依瞳脑海中所有的迷雾，也劈碎了她冰封已久的心壳。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这个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最疯狂话语的少年。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的冰冷，知道她的绝望，知道她用一个冰雪外壳来保护自己支离破碎的内里。
他不是来打破她的堡垒的，他是来……让春天重新降临。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酸楚与希望的情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感觉到眼眶迅速发热，视线变得模糊。
墨千竹看着她眼中迅速积聚的水汽，终于伸出手，不是强势的拥抱，而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拭去她眼角即将滑落的泪珠。他的指尖温热，带着少年干净的气息，与她冰凉的脸颊形成鲜明的对比。
“别哭，”他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冬天……就快过去了。”
苏依瞳再也控制不住，泪水决堤而出。但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仿佛要将过去九年的委屈、等待和不安，都随着这泪水流淌干净。她没有躲开他的触碰，反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体。
墨千竹的手臂顿了顿，然后缓缓地、试探性地，环住了她微微颤抖的肩膀。这是一个克制而温暖的拥抱，不带任何情欲，只有无声的安慰和一种沉甸甸的承诺。
苏依瞳没有抗拒，将额头轻轻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感受着这份迟来了九年的温暖。冰封的世界，似乎真的在这一刻，听到了第一声冰雪消融的脆响。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宿舍楼下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紧紧依偎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苏依瞳的情绪渐渐平复。她轻轻挣开他的怀抱，转过身，背对着他，快速擦干脸上的泪痕。再转回来时，虽然眼眶还红着，但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清冷神色，只是那冰冷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很晚了，”她声音还有些沙哑，却不再紧绷，“我该走了。”
墨千竹没有挽留，只是点了点头：“我送你下楼。”
走到宿舍门口，苏依瞳的手握住门把，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轻声问：“那个盒子里的钥匙……还能用吗？”
墨千竹站在她身后，声音带着一丝笑意：“你可以试试。”
苏依瞳没有回应，拉开门，走了出去。楼道里的声控灯再次随着她的脚步声亮起。这一次，她的脚步不再像来时那般决绝而孤独，虽然依旧挺直背影，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墨千竹站在门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缓缓关上门。他走回书桌旁，拿起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的，并非什么钥匙，而是一小块已经干涸开裂、看不出原形的、彩色的东西——
是那只橡皮泥兔子，最后剩下的、固执的残骸。
他合上盒子，指尖轻轻摩挲着丝绒表面，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低声自语：
“冬天……是要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