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楼的那个拥抱,像一枚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荡开,表面看似恢复平静,冰层下的暗流却已彻底改变了方向。苏依瞳依旧每日出现在学生会,烟灰色的西装套裙,一丝不苟的发髻,指令清晰,目光锐利。但某些细微之处,却如同春雪消融时不易察觉的裂缝,悄然蔓延。
她不再仅仅通过冰冷的后台数据监控宣传部的工作,而是会“顺路”经过他们的活动室,停留的时间比必要的更长。她依然会指出问题,语气却少了些刻意挑剔的尖刻,多了些就事论事的平淡。有时,她会随手将一份可能与宣传策略相关的行业报告放在墨千竹的桌角,不说给谁,也不说为什么,仿佛只是无意间遗落。当其他干事因她的存在而屏息时,她的目光偶尔会与墨千竹平静迎上的视线相遇,一触即分,空气中却仿佛有无形的电波悄然交换。
这种变化微不可察,却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林薇变得更加沉默,分配任务时,会将最需要与墨千竹协作的部分,自然地交给其他人。赵景明依旧大大咧咧,勾着墨千竹的肩膀开玩笑:“会长最近是不是心情不错?感觉空调冷气都没那么足了!”墨千竹只是笑笑,不置可否,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情绪。
然而,苏依瞳的世界并非只有墨千竹这一重变量。家族的阴影,如同永不散去的阴云,再次沉沉压来。
一封措辞严谨、盖着家族企业公章的邀请函,被送到了她的公寓。不是以父亲的名义,而是以集团董事会的名义,邀请她出席下周举行的季度战略研讨会,并“就年轻一代对未来商业格局的见解”做简短发言。这看似是给予年轻继承人的展示机会,实则是又一次步步紧逼的试探和规训。邀请函末尾,附注了一句:“李董及其公子亦将与会,望依瞳妥善准备。”
“李董及其公子”——联姻的暗示,已近乎赤裸。
苏依瞳捏着那张质地硬挺的邀请函,指尖冰凉。餐厅里父母的话言犹在耳,此刻这封邀请函更像是一纸最后通牒。她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繁华而冰冷的城市夜景,玻璃上映出她毫无表情的脸,眼底却翻涌着压抑的风暴。
妥协?像一件精美的商品一样,被摆上家族利益的谈判桌,与一个陌生的、所谓的“青年才俊”完成价值交换?然后继续过着被规划好的、看似光鲜实则空洞的一生?
不。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她心中燃起,迅速燎原。她想起露台上墨千竹那句“足够强大”,想起宿舍里那个克制却坚定的拥抱,想起他说“回来融化你的冬天”。她为什么要一直活在别人的期望和安排里?她苏依瞳,能够以一人之力掌控学生会偌大机器,能够在学业和初涉的商业领域中游刃有余,凭什么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一种久违的、近乎叛逆的锐气,在她眼中凝聚。冰层之下,封冻的岩浆开始沸腾。
她拿起手机,不是打给父母,也不是打给秘书,而是拨通了一个存在通讯录深处、极少动用的号码。电话接通后,她声音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陈叔,帮我查一下‘星晖科技’最近三个季度的所有公开及非公开财务数据,还有他们与‘李氏集团’所有关联交易的细节,越详细越好。下周三之前,我要看到报告放在我桌上。”
“星晖科技”,一个近年来崛起的、势头迅猛的新兴科技公司,正是父亲极力想要促成与李氏集团合作、并试图将她作为筹码捆绑进去的关键项目。她要的不是顺从,而是筹码——足以让她在家族棋盘上拥有话语权的筹码。
接下来的几天,苏依瞳像一架开足马力的机器,穿梭于课堂、学生会和公司之间。她查阅大量资料,与分析团队开会到深夜,眼神锐利,思路清晰,提出的问题往往一针见血,让几位资深顾问都暗自心惊。她不再仅仅是被动接受信息的继承人,而是主动出击的狩猎者。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她身上那种微妙的变化,一种内敛却强大的气场,正在悄然形成。
周三下午,一份厚厚的加密文件准时送达她的办公室。苏依瞳反锁了门,花了整整三个小时仔细阅读。当她合上最后一页时,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指尖轻轻揉着太阳穴。文件里的内容,比她预想的更有价值。星晖科技光鲜亮丽的外表下,藏着几处颇为致命的财务隐患和关联交易疑点,而与李氏的合作,更像是一场饮鸩止渴的豪赌。
一抹冷冽的笑意,浮上她的唇角。
周五晚上,学生会内部一个小型庆功宴,再次庆祝校庆系列活动圆满落幕。地点选在学校附近一家颇有格调的清吧。气氛轻松,大家三三两两坐着聊天喝酒。苏依瞳作为会长,自然在场,她破例喝了一点酒,脸颊微醺,少了些平日的凌厉,多了几分慵懒,但眼神依旧清明。
墨千竹被赵景明等人拉着玩桌游,笑声不断。苏依瞳坐在稍远处的卡座里,手里晃着酒杯,目光偶尔掠过那群热闹的年轻人,最后总是落在墨千竹身上。他笑起来的时候,那颗小虎牙会露出来,在酒吧迷离的灯光下,有种别样的吸引力。
中途,苏依瞳起身去洗手间。回来时,经过一条相对安静的走廊,恰好看到墨千竹靠在走廊尽头的窗边讲电话。他背对着她,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紧绷,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严肃和……冷冽。
“……我知道,时机差不多了。”
“……他们逼得太紧,她已经开始动手了。”
“……放心,我有分寸。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苏依瞳的脚步顿住了,心脏莫名一紧。这样的墨千竹,陌生而危险。他在跟谁通话? “时机”?“动手”?“东西”?这些零碎的词语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她无法窥探的、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暗流。她所了解的,或许只是他想让她看到的冰山一角。
似乎是感应到她的目光,墨千竹忽然挂断了电话,转过身。看到站在不远处的苏依瞳时,他脸上的冷冽瞬间消散,又恢复了那副温和无害的模样,甚至带着一丝被抓包的无措。
“学姐?”他快步走过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和窗外夜风的微凉,“你怎么出来了?”
苏依瞳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他,试图从他清澈的眼眸里找出刚才那一丝冷厉的痕迹。“在和谁打电话?”她直接问道,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墨千竹怔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晃了晃手机:“一个国外的朋友,遇到点技术问题,找我帮忙远程调试一下。吵到学姐了?”
他的解释合情合理,表情自然得无懈可击。但苏依瞳心底的那丝疑虑,却像藤蔓一样悄然扎根。她不再追问,只是淡淡地说:“没事。外面冷,回去吧。”
回到卡座,气氛依旧热闹。苏依瞳却有些心不在焉。她看着墨千竹重新融入人群,和赵景明笑闹,仿佛刚才那个在窗边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少年只是她的错觉。
庆功宴结束,众人各自散去。苏依瞳和墨千竹走在回学校的路上,秋夜的风带着凉意。两人并肩而行,一时无话。快到校门口时,苏依瞳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下周三,我家公司有个董事会,我要参加。”
墨千竹侧过头看她,路灯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嗯,需要我做什么吗?”
苏依瞳停下脚步,转过身,正面看着他。她的眼神在夜色中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
“不用你做什么。”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你只要记得,那天晚上,在宿舍里说过的话。”
——等我长大,足够强大,然后回来融化你的冬天。
墨千竹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轻轻握住了她垂在身侧、有些冰凉的手。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我一直记得。”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誓言,“从来都没有忘。”
苏依瞳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一直紧绷的心弦,奇异地松弛了几分。她反手用力回握了一下,然后迅速松开,转身走向校门,背影在夜色中显得单薄却挺拔。
“走了。”
墨千竹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门禁之后。他缓缓抬起刚才握住她的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肌肤的微凉触感。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抬眼望向苏家所在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坚定。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另一个号码,声音恢复了之前在走廊里的那种冷冽:
“计划照旧。下周三,就是第一步。”
电话那头传来简短的回应。墨千竹挂断电话,抬头望向夜空。城市的霓虹照亮了天际,也映亮了他眼中那簇无声燃烧的火焰。
冰山之下,岩浆奔涌。而狩猎游戏的棋盘,似乎从一开始,执棋者就并非只有一人。周三的董事会,将不再是苏依瞳一个人的战场。命运的齿轮,正在加速咬合,发出咔哒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