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层的风暴在无声中酝酿、爆发，又归于一种诡异的平静。苏依瞳办公室那扇厚重的实木门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门内，是摔碎的茶杯，是苏明远因震怒和难以置信而铁青的脸，是反复查验证据时手指的颤抖，是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叹息的、大厦将倾的预感。门外，是依旧井然有序的办公区，是毫不知情的员工，是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的、冷漠的城市天光。
苏依瞳没有参与父亲随后紧急召开的、范围极小的危机处理会议。她提供的证据如同精准投下的炸弹，已经足够掀翻棋盘。如何收拾残局，是苏明远和那些真正掌权者需要考虑的事情。她完成了她的反击，一场干净、利落、直击要害的反击。
她独自一人留在办公室里，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铺开一张绵延不绝的碎钻地毯。之前的激情早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彻骨髓的疲惫，以及一种空茫的虚脱感。她赢了，至少是阶段性的胜利，粉碎了一场针对家族和她本人的阴谋。但胜利的滋味并不甜美，反而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信任的崩塌，亲情的算计，商业世界的冷酷……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
手机安静地躺在办公桌上，屏幕漆黑。那个匿名号码没有再发来任何消息。墨千竹像一场来去无踪的雨，在她最干涸濒临崩溃时倾泻而下，滋润了她龟裂的土地，然后又悄然隐入云层，不留痕迹。
他到底是谁？这九年他经历了什么？为何会拥有如此能量，能拿到那些连她动用隐秘渠道都难以触及的核心证据？那句“回来融化你的冬天”，背后究竟藏着多深的谋划和多沉的重量？
无数疑问像藤蔓缠绕着她，但奇异地，并没有带来之前那种失控的焦躁。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安心。仿佛知道有一双眼睛在暗处注视，有一双手在暗中守护，即使那目的依旧成谜。
她拿起手机，解锁，指尖悬在墨千竹的号码上，犹豫良久，最终却没有拨出。只是点开了通讯录，将那个匿名号码，保存了下来。备注名，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输入两个字：
【共犯。】
是的，共犯。无论他目的为何，从他将那些证据送到她手上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被捆绑在了同一条船上，共同卷入了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这个认知，让她孤独的堡垒，仿佛有了一面可以倚靠的墙壁。
接下来的几天，苏氏集团内部暗流汹涌。与李氏的合作项目被无限期搁置，几个涉及星晖科技交易的关键岗位人员被悄然调离或“休假”。对外，一切风平浪静，但核心圈层的人都感受到了那股山雨欲来的低气压。苏依瞳明显感觉到父亲看她的眼神变了，少了些审视和控制，多了些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或许是忌惮，或许是……一丝微弱的倚重。
她依旧上学，处理学生会事务，但不再像过去那样将所有时间填满。她会允许自己在没课的下午，独自待在图书馆的角落，看着窗外的香樟树叶从金黄变为深褐，飘落。有时，她会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散步，走过林荫道，走过篮球场，走过他们曾经一起整理过仓库的那条路。
她不再刻意去寻找墨千竹的身影，但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扫过人群，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期待。她发现，自己开始留意一些以前从不关心的细节：宣传部的海报换了新的风格，学校论坛里有人讨论经院新来的那个长得好看、能力又强的学弟，甚至路过小吃街时，会想起那袋温热甜糯的糖炒栗子。
冰封的心湖裂开了缝隙，春天的气息便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来，悄无声息地软化着坚冰。
傍晚，苏依瞳因为处理公司的一些后续事宜，离开校园时已是华灯初上。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她裹紧了大衣，走向停车场。刚走到车边，就看到副驾驶的车窗上，被人用什么东西压着一张便签纸。
她的心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头。她快步上前，取下便签。纸张是最普通的便利贴，上面的字迹却熟悉无比，清隽有力，是墨千竹的笔迹。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北区实验楼天台，能看到猎户座。】
苏依瞳捏着那张便签，指尖微微发颤。她抬起头，望向校园北区那栋最高的建筑，天台上空无一物，只有深蓝色的天幕上，几颗稀疏的星开始闪烁。
他去那里做什么？猎户座？又是一个约定吗？
没有犹豫，她拉开车门，发动引擎，却并不是驶向回家的路，而是朝着北区实验楼的方向。心跳在寂静的车厢里清晰可闻，带着一种久违的、近乎雀跃的节奏。
实验楼里很安静，这个时间大部分实验室都已经熄灯。她沿着楼梯一步步向上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推开通往天台的那扇沉重的铁门，夜风立刻呼啸着扑面而来，吹乱了她的长发。
天台上空旷而干净，只有一些废弃的实验器材堆在角落。而在天台边缘，背对着她，站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墨千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毛衣，身影在夜幕和城市远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孤单，却又异常挺拔。
他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缓缓转过身。天台上没有灯，只有星光和远处霓虹的微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他看到是她，脸上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仿佛早就知道她会来。他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像倒映了整个星河。
“来了。”他轻声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候一个天天见面的人。
苏依瞳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站在天台边缘，俯瞰着脚下璀璨而遥远的城市。“猎户座在哪里？”她问，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墨千竹抬起手，指向东南方的天空：“那边，要再等一会儿，才会升到容易看见的高度。”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夜风在耳边呼啸。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却奇异地让人清醒。苏依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香气，混合着夜风的凛冽。
“那些证据，”她终于开口，问出了盘旋在心中许久的问题，“你是怎么拿到的？”
墨千竹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远方的灯火，侧脸在星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九年时间，足够做很多事。”他的声音很轻，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也足够……弄清楚一些当年没能弄清楚的事情。”
他没有明说，但苏依瞳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这九年，他并非单纯地消失，而是在某个她看不见的角落，积蓄着力量，调查着真相。或许，连他当初的不告而别，都另有隐情。
“为什么帮我？”她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邃的星海中找出答案。
墨千竹也转过头，迎上她的目光。距离很近，她能看清他长长的睫毛，和他眼中那个小小的、清晰的自己。
“我说过，”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穿透风声，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我回来，是为了履行约定。”
“融化我的冬天？”苏依瞳轻声重复，带着一丝自嘲，“也许我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春天。”
“会有的。”墨千竹的语气不容置疑，“只要冰裂开了缝，光就能照进去。”
他顿了顿，目光从她脸上移开，重新望向夜空，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悠远的、仿佛穿越了时光的怅惘：“姐姐，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每次你生气不理我，或者我觉得难过的时候，你总会带我到高的地方，指着星星给我讲故事。你说，星星再远，光也能走到我们眼里。所以，没有什么距离是真正的遥远，也没有什么隔阂是永远打不破的。”
尘封的记忆再次被触动。苏依瞳想起来了，那些夏夜的屋顶，那些幼稚的童话，那个依赖着她、她会用蹩脚的故事哄着的小男孩。原来，他都记得。记得那些她早已遗忘的、微不足道的温柔。
一股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她猛地别过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失控的样子。
就在这时，墨千竹所说的方向，猎户座几颗明亮的主星，缓缓从地平线上升起，在都市的光污染中，顽强地闪烁着冰冷而璀璨的光芒。
“看，出来了。”墨千竹轻声说。
苏依瞳抬起头，望着那片遥远的星域。星光落入她的眼中，冰凉，却仿佛带着某种温暖的力量。她感觉到，墨千竹的手，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了她撑着冰凉栏杆的手背上。
他的掌心依旧温暖。
这一次，苏依瞳没有躲开。
她任由他握着，感受着那份温度透过皮肤，一点点传递到冰封的心底。天台风很大，很冷，但相贴的掌心处，却滋生出一小片违背季节的暖意。
冰山依旧巍峨，但朝向星光的那一面，已经开始流淌下清澈的融水。春天，或许真的在路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