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星光和交叠的掌心温度,像一枚被投入深潭的种子,在苏依瞳冰封的心湖底悄然扎根。表面看来,一切如常。她依旧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学生会长,是苏家那个开始显露出峥嵘的年轻继承人。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某些东西,正从内部发生着缓慢而坚定的改变。
她似乎不再将墨千竹视为一个需要严密监控、绝对掌控的所有物。那种焦灼的、带有毁灭意味的占有欲,似乎被那夜冰冷的星光和温热的掌心稀释了,转化成一种更复杂、更沉静的情感。她依然关注他,甚至比以往更甚,但方式悄然不同。
她在他熬夜准备期末论文时,让生活部“恰巧”多订一份宵夜送到宣传部活动室,品类是她观察到的、他偏好的清淡口味。她会在他代表学生会参加校际辩论赛前,将一份整理好的、对手学校历年辩论风格和弱点的分析报告,“无意”间放在他常坐的图书馆座位。这些举动依旧带着苏依瞳式的、不容拒绝的强势,但内核却从控制变成了……支撑。
墨千竹对此照单全收,坦然得令人心惊。他会在收到宵夜后发来一条简短的“谢谢学姐”,会在辩论赛获胜后,隔着欢呼的人群,朝她所在的方向投来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他仿佛早已洞悉她所有别扭的关心方式,并以一种近乎纵容的姿态,全盘接受。
这种默契的平衡,脆弱而微妙,像走在一条纤细的钢丝上。直到学期末的一场意外,打破了这表面的平静。
那是期末考试周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学生会组织了一场放松性质的户外拓展活动。地点选在城郊一处以崎岖山路和溪流峡谷闻名的自然公园。活动本身带有一定的挑战性,旨在锻炼团队协作。
苏依瞳本不必参加这类基层活动,但鬼使神差地,她出现在了集合点。她穿着简洁利落的运动装束,长发束成马尾,少了平日的凌厉,多了几分青春的飒爽,引来不少惊艳的目光。墨千竹也在队伍中,和赵景明等人说笑着,看到她时,眼神微亮,笑着点了点头。
分组时,命运(或者说是苏依瞳不经意扫过名单的视线)巧妙地将他们分在了同一组。同组的还有林薇、赵景明和另外几个干事。林薇看到分组结果时,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常态,主动承担起协调的工作。
活动进行到下午,是最具挑战性的峡谷溯溪环节。队员们需要沿着湿滑的溪流逆流而上,相互扶持,穿越一段地形复杂的区域。前几天刚下过雨,溪水比平时湍急,岩石上布满了湿滑的青苔。
苏依瞳身体素质极好,动作协调,走在队伍前面。墨千竹紧随其后,不时回头照应后面的队员。就在他们即将通过一段尤其狭窄、一侧是深潭的险要地段时,意外发生了。
跟在苏依瞳后面的一个大一女生,因为紧张脚下打滑,惊呼一声,整个人朝着深潭的方向倒去!电光火石之间,站在她侧后方的墨千竹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拉,但由于站位和角度问题,他非但没能拉住那个女生,自己反而被带得失去了平衡,脚下在长满青苔的岩石上一滑——
“小心!”
苏依瞳的惊呼和身体反应几乎同步。她猛地转身,伸手想要抓住他,指尖却只来得及擦过他扬起的衣角。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墨千竹的身影晃了晃,没能稳住,直直地跌入了旁边冰冷湍急的深潭中!
“噗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苏依瞳站在岩石上,看着墨千竹在水中沉浮,冰冷的潭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的头冒出来一下,又被一个浪头盖过。那一刻,苏依瞳感觉自己的心脏也随着那下沉的身影,一起坠入了冰窟。
九年前的噩梦,那个他如同水蒸气般从世界蒸发、留下无尽空白和绝望的瞬间,与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狠狠重叠!
“千竹!”
“快救人!”
赵景明和其他队员的惊呼声、慌乱的动作,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苏依瞳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在潭水中挣扎的身影,和脑海中尖锐的、几乎要撕裂灵魂的恐惧。
她不能再一次失去他!绝对不能!
一种远超理智的本能驱使着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其他人还在慌乱寻找救援工具的时候,苏依瞳纵身一跃,紧跟着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潭水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包裹了她,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针扎进皮肤,巨大的水流冲击力让她几乎窒息。但她顾不上这些,凭借着出色的游泳技巧和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奋力朝着墨千竹下沉的方向游去。
水下能见度很低,光线昏暗。她拼命睁大眼睛,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她看到了他,他似乎被水草缠住了脚踝,正在挣扎。苏依瞳潜下去,冰冷的水压迫着她的耳膜,她抓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去扯那些缠绕的水草。触碰到他冰冷皮肤的瞬间,一种巨大的恐慌和决心交织在一起,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水草被扯断,她拉着墨千竹,奋力向上游去。破出水面的那一刻,两人都剧烈地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墨千竹的脸色苍白,嘴唇发紫,但意识还算清醒,他看向紧紧抓着自己手臂、同样狼狈不堪的苏依瞳,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岸上的其他人终于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将他们拉上了岸。裹着救援毯,坐在冰冷的岩石上,苏依瞳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牙齿打颤。但她的目光,却死死地锁在身边的墨千竹身上,仿佛一眨眼,他就会再次消失。
工作人员和校医迅速赶来处理。墨千竹除了轻微呛水和寒冷,并无大碍。那个最初滑倒的女生也只是受了惊吓。
虚惊一场。
但苏依瞳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她刚才那不顾一切的纵身一跃,已经将她内心深处最真实、最不容置疑的情感,暴露无遗。在失去他的恐惧面前,所有的理智、算计、冰冷的外壳,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回程的大巴上,气氛异常安静。苏依瞳和墨千竹坐在一起,两人都裹着厚厚的毯子,沉默着。苏依瞳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侧脸线条紧绷。她能感觉到墨千竹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探究和一种沉甸甸的暖意。
车开到学校,众人散去。苏依瞳和墨千竹最后下车,站在傍晚空旷的停车场。
“谢谢你,学姐。”墨千竹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是因为呛水,也是因为别的。
苏依瞳没有看他,依旧望着远处下沉的夕阳,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用谢。”
短暂的沉默后,墨千竹忽然轻声问:“姐姐,你刚才……是不是很怕?”
苏依瞳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她缓缓转过头,对上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夕阳的余晖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却照不进她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心海。
怕?何止是怕。那是一种足以摧毁她整个世界的、灭顶的恐惧。
她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有未散尽的恐惧,有失而复得的庆幸,有被看穿的狼狈,还有一种近乎认命的、放弃所有抵抗的柔软。
然后,她转过身,裹紧了身上的毯子,朝着公寓的方向走去。脚步有些虚浮,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却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坚硬的孤独。
墨千竹站在原地,没有跟上去。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宿舍楼的拐角,良久,才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自己刚才被她紧紧抓过、此刻似乎还残留着她冰凉体温和惊人力量的手臂位置。
他低下头,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深、极复杂的弧度。那笑容里,有心疼,有了然,还有一丝……计划得逞般的、晦暗的温柔。
冰层,终于被这不顾生死的一跃,撞开了无法忽视的裂缝。而裂缝之下,是汹涌的,即将破冰而出的,滚烫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