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的壮阔景色像一剂强效的洗涤剂,冲刷着苏依瞳从城市带来的所有疲惫与紧绷。她在观景台边缘站了许久,直到山风将脸颊吹得麻木,才被墨千竹轻声劝回车里。
“前面还有段路,太阳下山前得赶到住的地方。”他重新发动车子,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苏依瞳系好安全带,最后望了一眼那绵延的银色峰峦,将它们镌刻在心底。车子再次驶入盘山公路,随着海拔继续攀升,周围的植被逐渐从耐寒的灌木变为挂着厚厚雾凇的针叶林。阳光被茂密的树冠切割成碎片,在林间的雪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如同行走在一个巨大的、寂静的万花筒中。
车厢内依旧安静,但气氛与出发时已截然不同。那种微妙的试探和紧绷感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共历美景后的松弛和默契。苏依瞳甚至允许自己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发现身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柔软的灰色羊毛毯。
“快到了。”墨千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苏依瞳望向窗外,车子正驶离主干道,拐上一条更窄、积雪清理得并不十分干净的小路。路两旁是高大肃穆的云杉,树冠积着雪,像戴着一顶顶白色的绒帽。偶尔能看到一两只不怕人的松鼠抱着松果,蹲在路边好奇地打量着这辆闯入秘境的钢铁怪物。
几分钟后,视线豁然开朗。小路尽头,一片被森林环抱的空地上,矗立着几栋造型古朴的木屋。木屋不高,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烟囱里飘出袅袅的炊烟,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屋前用木栅栏围出一个小院,院子里堆着一个憨态可掬的雪人,胡萝卜鼻子歪歪扭扭的。
“就是这里了。”墨千竹将车停在一栋独立的木屋前,熄了火。
万籁俱寂。只有风穿过松林发出的低沉呜咽,和脚下积雪被踩压时发出的“咯吱”声。空气冷冽纯净,带着松木和雪的味道,吸进肺里,有种洗髓伐毛般的通透感。
木屋的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笑容憨厚朴实,话不多,安排好住宿便回了主屋。墨千竹订的是一栋带阁楼的小木屋,内部陈设简单却温馨,原木的墙壁和家具散发着淡淡的木头香气,壁炉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放下行李,简单安顿好,已是傍晚。墨千竹变戏法似的从背包里拿出一些面包、火腿和水果。“先将就一下,老板娘说晚点会送晚餐过来。”
两人就着壁炉的火光,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没有精致的餐具,没有繁琐的礼仪,只有食物最本真的味道和柴火燃烧的温暖。苏依瞳小口吃着面包,看着跳跃的火苗在墨千竹脸上投下明明灭暗的光影,一种奇异的、近乎家庭般的温馨感悄然弥漫。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饭后,墨千竹提议出去走走。“真正的星空,需要等天黑透。我们先去附近转转,熟悉一下环境。”
夜幕降临得很快。山林里的黑暗是纯粹而浓郁的,没有城市光污染的稀释,像浓稠的墨汁泼洒下来。只有木屋窗口透出的暖黄灯光,和手电筒射出的一束光柱,是这无边黑暗里唯一的光源。
墨千竹拿着强光手电走在前面,苏依瞳跟在他身后。积雪反射着手电光,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朦胧而神秘。光秃的树枝在夜风中摇曳,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四周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和踩雪的声音,偶尔有不知名的夜鸟发出一两声短促的啼叫,更添寂寥。
苏依瞳并不是胆小的人,但在这种原始、未知的黑暗环境中,一种本能的不安还是悄然滋生。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缩短了与墨千竹的距离。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墨千竹忽然停下脚步,手电光柱猛地指向侧前方的灌木丛,低喝一声:“谁在那里?”
苏依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望向他所指的方向。灌木丛在光线下晃动了几下,传来一阵窸窣声,随即,一对幽绿的光点一闪而过,伴随着一声低沉的、类似野兽的呜咽。
是野兽?
苏依瞳浑身一僵,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墨千竹的胳膊。隔着厚厚的衣物,她能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瞬间的紧绷。
墨千竹将她往自己身后拉了拉,手电光牢牢锁定那片晃动的灌木,另一只手不知何时已经摸出了一把多功能军刀,动作熟练地弹出刀刃,在黑暗中泛着冷光。他的背影在那一刻显得异常挺拔和警惕,散发出一种苏依瞳从未见过的、属于狩猎者般的危险气息。
时间仿佛凝固了。黑暗中,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和灌木丛里持续的、令人不安的声响。苏依瞳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指尖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不是害怕可能出现的野兽,而是被墨千竹此刻展现出的、完全陌生的一面所震慑。这九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拥有如此迅速而专业的反应?
对峙持续了大约一分钟,那灌木丛里的动静渐渐远去,幽绿的光点也消失在黑暗中。似乎只是某种夜间出来觅食的小型动物被惊扰了。
墨千竹缓缓松了口气,收起军刀,转过身。手电光下,他的脸色有些严肃,但看到苏依瞳苍白的脸和紧紧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时,眼神瞬间软化下来,带上了一丝歉意和安抚。
“没事了,可能是獾或者狐狸。”他轻声说,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背,“吓到你了?”
苏依瞳松开手,强迫自己恢复镇定,但声音还是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没有。”她别开视线,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
墨千竹没有戳穿她,只是将手电光调得更柔和一些,照向前方的路。“这里毕竟是野外,晚上还是有点危险的。我们往回走吧,星空在木屋后面那片空地上看效果更好。”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很沉默。刚才那个小小的意外,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之前温馨平静的氛围,也提醒着苏依瞳,眼前这个少年,远非她所以为的那么简单。他温和笑容的背后,藏着利刃般的警惕和深不可测的经历。
回到木屋后院那片开阔的雪地,墨千竹关掉了手电。刹那间,纯粹的、毫无杂质的黑暗将他们包裹。但仅仅几秒钟后,眼睛适应了黑暗,苏依瞳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忘记了呼吸。
没有了任何光污染的干扰,夜空呈现出一种天鹅绒般的深蓝色,浩瀚无垠。无数颗星辰密密麻麻地镶嵌在上面,明亮得不像话,仿佛伸手就可摘取。银河像一条波光粼粼的、乳白色的巨大河流,横贯天际,壮丽得令人心生敬畏。偶尔有流星拖着璀璨的尾焰,倏忽划过,留下瞬间的辉煌。
“看那边,”墨千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很低,生怕惊扰了这片星空,“是猎户座。”
苏依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了那几颗熟悉的、明亮的星星组成的图案。但在这里,猎户座不再是城市夜空中模糊的光点,而是清晰、锐利,仿佛天神遗落在人间的钻石勋章。
寒冷似乎被这宏大的美景驱散了。苏依瞳仰着头,贪婪地望着这片她从未见过的、最原始最壮观的星空。一种渺小感油然而生,但随之而来的不是自卑,而是一种奇异的解脱。在宇宙的尺度下,她那些纠结、恐惧、算计,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她感觉到墨千竹就站在她身边,很近,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气息,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并肩站着,共同沐浴在这片亘古的星光之下。
过了许久,苏依瞳才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他:“你说……星星能看到我们吗?”
墨千竹沉默了一下,回答:“光需要时间才能到达我们的眼睛。我们现在看到的,也许是它们很多年前的样子。”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悠远的意味,“所以,它们看到的,也是很多年前的我们。”
很多年前的我们……那个九岁的她和六岁的他。
苏依瞳的心猛地一颤。她转过头,在璀璨的星光下,看向墨千竹的侧脸。他的轮廓被星光照亮,眼神深邃,仿佛也沉浸在了遥远的回忆里。
这一刻,隔阂、猜疑、不安,似乎都被这浩瀚的星海稀释了。只剩下两个被命运再次串联起来的灵魂,在这片寂静的山林里,与亘古的星辰对视。
冰封的冬天,在这片星空下,似乎真的开始消融了。而波折,如同夜行的野兽,只是这场融化过程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插曲。真正的考验,或许还在后面。但此刻,星光作证,他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