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结束，校园如同冬眠苏醒的巨兽，重新被年轻的生命力填满。香樟树的枝桠依旧光秃，但空气中已隐约浮动着早春的、湿润泥土的气息。苏依瞳重返学生会，烟灰色西装套裙依旧，发髻一丝不苟，处理事务时雷厉风行的作风也未曾改变。但某些细微的变化，如同冰面下悄然增强的水流，只有最敏锐的人才能察觉。
她不再将办公室当成一座孤岛。她走出会长室，参与到各部门的具体讨论中，虽然依旧言简意赅，目光锐利，但那种无形的、将人推拒千里的气压，似乎减弱了些许。宣传部提交的春季招新方案，她只提了几个关键修改意见，而非像以往那样近乎推倒重来。林薇在汇报结束后，甚至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会长，您觉得这个主色调还可以吗？”苏依瞳抬眼看她，停顿了一秒，回答：“饱和度可以再低一点，更显沉稳。”语气平淡，却让林薇受宠若惊地连连点头。
这种变化，赵景明总结为：“会长是不是谈恋爱了？感觉整个人都……柔和了那么一丢丢！”这话换来墨千竹一个无奈的白眼，和周围干事们心照不宣的低笑。墨千竹依旧是宣传部那个能力出众、待人温和的新星，他与苏依瞳在公开场合的互动，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仅限于工作交流，偶尔的眼神交汇，也迅速移开，仿佛只是普通的上下级。
然而，水面下的暗涌，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
开学第二周，学生会牵头筹备一场与市内知名企业合作的“未来领袖菁英论坛”，旨在为优秀学生提供实习和项目机会。消息一出，各方瞩目。作为会长，苏依瞳自然成为论坛筹备的核心。而这次合作方派来的对接人，是一位年轻有为、风度翩翩的副总裁，名叫顾言深。
顾言深约莫二十七八岁，毕业于海外名校，谈吐优雅，见解独到，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成熟稳重的魅力。他第一次来学生会洽谈时，不仅与苏依瞳相谈甚欢，对各部门负责人的意见也听得十分仔细，表现出极大的尊重和专业性。他的出现，像一阵温润的春风，吹拂过学生会略显刻板的氛围。
“苏会长年轻有为，真是令人佩服。”一次会议间隙，顾言深端着咖啡，与苏依瞳站在窗边闲聊，目光真诚，“这次合作，我相信一定能碰撞出精彩的火花。”
苏依瞳礼貌回应：“顾总过奖，贵公司能提供这样的平台，是学生们的荣幸。”她的应对得体，但心里却保持着惯有的审慎。顾言深的确优秀，但这种过于完美的周到，反而让她生出一种本能的警惕。商场如战场，她见过太多表面和气、背后插刀的例子。
论坛的筹备工作紧张而繁琐。顾言深展现了极高的效率和人脉，迅速解决了几个棘手的场地和嘉宾邀请问题。他时常出现在学生会，有时是正式会议，有时只是“顺路”过来看看进展，每次都会带来一些精致的点心或咖啡，分给忙碌的干事们，很快赢得了不少好感。
一次，苏依瞳因为修改论坛最终流程，在办公室待到很晚。窗外华灯初上，室内只亮着一盏台灯。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准备关电脑离开，办公室的门却被轻轻敲响了。
是顾言深。他手里提着一个纸袋，笑容温和：“刚结束一个应酬，路过看到灯还亮着。猜到你可能还在忙，带了点宵夜，苏小姐不介意吧？”他递过来的是一盒还冒着热气的广式炖汤，香气扑鼻。
苏依瞳有些意外，但还是接过：“谢谢顾总，太客气了。”
“应该的，苏会长为了论坛辛苦，我们合作方理应表示关心。”顾言深自然地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流程都定好了？”
“差不多了。”苏依瞳打开汤盒，热气氤氲了她有些疲惫的脸。
顾言深看着她，眼神在台灯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苏会长似乎总是把自己绷得很紧。其实有时候，适当放松一下，或许效率更高。”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不显得逾矩，却又能轻易拉近距离。
苏依瞳舀了一勺汤，动作优雅，心里却快速分析着对方的意图。是单纯的绅士风度，还是别有目的的靠近？
就在这时，办公室虚掩的门又被推开了。墨千竹抱着一摞刚打印出来的宣传册站在门口，看到里面的情形，脚步顿了一下。他的目光快速扫过苏依瞳面前的汤盒，以及坐在她对面、姿态闲适的顾言深，眼神几不可查地暗了一瞬，随即恢复了平静。
“会长，宣传册样本印好了，您要现在过目吗？”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朗。
苏依瞳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不知为何，在那平静的目光下，她竟然有一丝莫名的心虚，仿佛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被撞破。“放桌上吧，我明天看。”她的语气比平时快了一点。
“好。”墨千竹将册子轻轻放在办公桌一角，目光转向顾言深，礼貌地点头致意：“顾总。”
顾言深笑着回应：“墨同学是吧？经常听林部长提起你，能力很突出。这么晚还在忙，辛苦了。”
“分内之事。”墨千竹回答得滴水不漏，又看向苏依瞳，“会长，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嗯，路上小心。”苏依瞳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
墨千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并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内重新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却有些微妙的不同。顾言深仿佛没有察觉，依旧微笑着与苏依瞳讨论了几句论坛的细节，然后便起身告辞了。
苏依瞳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看着那盒已经微凉的炖汤，又看了看桌上那摞整齐的宣传册，心里有些烦乱。墨千竹刚才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是不满？还是……在意？
她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像分析商业对手那样，冷静地剖析墨千竹每一个细微反应背后的含义。这种失控的感觉，让她既困惑又有些莫名的悸动。
随后的几天，顾言深出现的频率似乎更高了。他会“巧合”地在苏依瞳去上课的路上遇到她，并肩走一段，聊一些轻松的话题；会在学生会微信群裡，偶尔发一些与论坛相关的有趣资讯，并特意@苏依瞳；甚至在一次校方举办的招待酒会上，他十分自然地担任了苏依瞳的“护花使者”，帮她挡掉了不少不必要的应酬。
顾言深的追求（如果那可以称之为追求的话）是温和的、有分寸的、如细雨润物般不易察觉，却又无处不在。他展现出的成熟、体贴和强大资源，与校园里那些青涩的男生形成了鲜明对比，无疑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苏依瞳能感觉到周围人目光的变化，那些羡慕的、揣测的、甚至带着一丝看好戏意味的眼神。她保持着冷静，应对得体，既不接受也不明确拒绝，如同在下一盘需要极度耐心的棋。顾言深无疑是一个优质的联姻对象，对苏家和她本人都有利。理智告诉她，这或许是一条更轻松、更符合利益的道路。
但每当夜深人静，她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山林间的星空、木屋壁炉的火光，和墨千竹那双时而清澈、时而深沉、总是能轻易搅乱她心绪的眼睛。
一天下午，苏依瞳被父亲叫回公司，参加一个高级别会议。会议内容涉及集团下一阶段的战略投资，顾言深所在的企业也是重要的潜在合作伙伴之一。会议结束后，苏明远特意将苏依瞳和顾言深留下。
“依瞳，顾总年轻有为，你们年轻人应该多交流。”苏明远话中有话，眼神带着明显的暗示，“顾总对我们集团未来的发展，有很多独到的见解。”
顾言深笑容谦和：“苏董过奖，是贵集团基础雄厚，前景广阔。能和苏小姐交流，是我的荣幸。”
苏依瞳垂下眼帘，掩饰住眼底的情绪。父亲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离开公司大楼，顾言深很自然地提出送她回学校。车上，他播放着舒缓的古典音乐，车内弥漫着淡淡的古龙水味道。
“苏小姐似乎有心事？”顾言深温和地问道。
苏依瞳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淡淡回答：“没什么，只是有些累。”
顾言深笑了笑，没有追问，转而说：“下周论坛就要开始了，压轴环节的演讲嘉宾，我这边联系了一位重量级人物，应该能带来不少惊喜。”
“哦？是谁？”苏依瞳被勾起了些许兴趣。
“暂时保密。”顾言深卖了个关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到时候苏小姐就知道了，相信一定会让你印象深刻。”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让苏依瞳微微蹙眉。她不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尤其是当对方似乎将她也列为“惊喜”的一部分时。
车子停在校园门口，苏依瞳道谢下车。走进校门，没走多远，就在林荫道的拐角处，看到了那个倚在自行车旁的身影。
是墨千竹。他好像刚运动完，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手里拿着一瓶水，正低头看着手机。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她，或者说，是看向她身后刚刚驶离的那辆黑色轿车。
他的眼神很平静，甚至比平时更平静，但苏依瞳却从中读出了一种山雨欲来前的低压。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打招呼，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走近。
苏依瞳在他面前停下脚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
“顾言深送你回来的？”墨千竹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苏依瞳看着他，没有否认：“嗯，刚开完会。”
墨千竹沉默了几秒，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他看起来……很适合你。”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一下苏依瞳的心口。她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墨千竹没有回答，只是仰头喝了一口水，喉结滚动。然后，他放下水瓶，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柔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却像是结了一层薄冰。
“姐姐，”他用了这个称呼，声音低沉，“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是苏家继承人的位置，是一个像顾言深那样‘完美’的联姻对象，还是一个……”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一个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但永远不会欺骗你的人？”
苏依瞳怔住了。她从未见过墨千竹用如此直接、甚至带着一丝攻击性的语气对她说话。那个总是温和顺从、偶尔流露出脆弱依赖的少年形象，在这一刻仿佛被彻底颠覆。
冰层之下，暗流终于汹涌地撞击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