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千竹推着自行车消失在暮色里的那个背影,像一帧慢镜头,带着冰冷的决绝,刻进了苏依瞳的眼底。随后几天,那种冰冷的钝痛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如同附骨之疽,在她每一个独处的间隙啃噬着她。
学生会的工作照常运转,甚至因为论坛临近而更加忙碌。苏依瞳将自己彻底投入其中,用近乎自虐的工作强度填充所有时间,试图用疲惫麻痹那根被狠狠刺痛的神经。她主持会议时条理清晰,下达指令时果决干脆,巡视场地时目光如炬。在所有人眼中,苏会长依旧是那座无懈可击的冰山,甚至比以往更加冷硬,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几个新来的干事大气都不敢出。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冰层之下是怎样的暗流汹涌和……荒芜。她会在批阅文件的间隙,对着窗外某一点失神,直到钢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墨迹;会在深夜回到空旷的公寓后,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却感觉不到一丝烟火气;更会在不经意间,视线掠过宣传部那个熟悉的位置,看到空着的椅子时,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都为之一窒。
墨千竹说到做到。他依旧负责论坛的宣传工作,甚至完成得比以往更加出色。海报设计、媒体联络、线上推广,每一项都无可挑剔。但他不再出现在她的办公室做单独汇报,所有材料都通过林薇转交。在不可避免的会议中,他坐在离她最远的位置,全程低垂着眼睫,记录,或在她提问时,用最简练专业的语言回答,目光从不与她对视,仿佛她只是一个需要对接的上级符号。
那种刻意拉开的、冰冷的距离感,比任何争吵都更让苏依瞳感到窒息。她试图像往常一样,用会长的身份,找一些无关紧要的理由叫他到办公室,哪怕只是几分钟。但每次,他都以“正在赶工”或“有更紧急的部务”为由,礼貌而坚定地推拒,通过通讯软件发来清晰的工作进度和请示,堵死了她所有迂回接近的可能。
他甚至开始避开所有她可能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她习惯清晨去图书馆的三楼,他便出现在一楼的自习区;她傍晚常去体育馆的健身房,他就在操场跑步。几次在走廊擦肩而过,他微微颔首,侧身让路,动作流畅自然,眼神却像掠过空气般没有任何停留。
苏依瞳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自作自受”。那片她好不容易才允许照进自己世界的星光,被她亲手推开,如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比以往更甚的寒冷。后悔如同藤蔓,日夜缠绕,勒得她喘不过气。她甚至开始怀疑,山林间的星空、寒潭旁的相救、那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是否都只是她冰封太久后产生的幻觉。
而另一边,顾言深的“春风”依旧和煦地吹拂着。他出现在她身边的频率有增无减,带来的“惊喜”也接踵而至。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请动了一位极少在公众场合露面的、业界泰斗级的学者作为论坛的压轴演讲嘉宾,这个消息一经放出,立刻为论坛吸引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度。校领导对顾言深赞不绝口,连一向严苛的苏明远,在一次家庭通话中也难得地提了一句:“顾家那小子,是个人才。”
顾言深将这一切功劳都轻描淡写地归功于苏依瞳的“领导有方”和“个人魅力”。他的赞美恰到好处,殷勤无微不至,却再难在苏依瞳心中激起丝毫涟漪。反而,他那种看似不经意的、逐渐渗透她工作和生活每个角落的方式,让她感到一种被无形之手操控的厌烦和警惕。
论坛开幕前三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将所有的暗流推向了表面。
宣传部一个负责媒体对接的大二干事,因为经验不足,在与一家颇具影响力的财经媒体沟通时,误将一份包含论坛核心议程和部分未公开嘉宾名单的内部资料发了过去。虽然发现后立刻追回并再三恳请保密,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在某个小众但活跃的商业论坛上引发了热议和诸多不靠谱的猜测,甚至有竞争对手开始借题发挥,质疑论坛的专业性和保密性。
事情发生时已是晚上十点,苏依瞳刚结束与校方的会议,接到林薇带着哭腔的电话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冰冷的愤怒。论坛筹备至今,眼看成功在即,竟在最后关头出现如此低级的纰漏!
她立刻赶回学生会办公室,宣传部的几个核心成员都在,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林薇眼睛红肿,显然刚哭过,见到她更是愧疚得抬不起头。赵景明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却想不出任何补救办法。
“会长,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林薇的声音带着哽咽。
苏依瞳面沉如水,没有理会她的道歉,快速浏览着电脑屏幕上泄露出去的资料内容和网络上的发酵情况。问题比想象的更严重,不仅议程外泄,一份她亲自草拟的、关于苏氏集团未来投资方向的内部参考要点(本意是供极少数核心嘉宾参阅)也赫然在列!虽然措辞隐晦,但足以被有心人解读出大量信息,甚至可能影响到苏氏股价!
必须立刻止损!联系所有已知的媒体,统一口径,发布官方声明,尽可能淡化影响……一系列应急方案在她脑中飞速形成。但最关键的是,要找到那个最初泄露消息的源头——那家财经媒体的对接人,进行危机公关,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然而,对方电话始终无法接通,显然也在躲避责任。
“那家媒体的区域总经理,我好像……有他的联系方式。”一个清朗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墨千竹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他穿着简单的卫衣和牛仔裤,像是刚从宿舍赶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带着一丝熬夜留下的淡淡青黑。
苏依瞳的心猛地一跳。几天来,这是她第一次在非正式会议场合看到他。
“千竹?你有办法?”赵景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墨千竹走进来,没有看苏依瞳,径直对林薇说:“把那个对接人的名字和已知信息给我。”
林薇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将资料递过去。墨千竹快速扫了一眼,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走到窗边,拨通了一个号码。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语气从容不迫,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和老练。
几分钟后,他挂断电话,走了回来。“搞定了。对方答应立刻撤下所有相关讨论帖,并发布一份澄清声明,承认是他们内部沟通失误导致了信息误传。作为交换,我们需要在论坛结束后,给他们一个独家专访的机会。”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么棘手的事情,他一个电话就解决了?而且听起来,对方的态度几乎是……低声下气?
苏依瞳紧紧盯着他,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能让一家颇具影响力的媒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转变态度,绝不仅仅是“好像有联系方式”那么简单。墨千竹展现出的能量和手腕,再次超出了她的认知。
“千竹……你……”林薇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墨千竹将手机放回口袋,目光终于第一次,落在了苏依瞳身上。那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礼貌,仿佛只是在向会长汇报工作进展。
“危机暂时解除了。后续的官方声明和舆论引导,需要尽快跟进。”他语气平淡,“如果会长没有其他指示,我先回去完善一下应急预案,确保类似情况不再发生。”
他说完,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办公室,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苏依瞳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手心一片冰凉。他解决了危机,挽回了局面,表现得无可挑剔。可他那公事公办的态度,那刻意避开的目光,比任何指责都更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恐慌。
他不再需要她的庇护,甚至不再需要她的歉意。他用自己的方式,冷静地、有力地,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你看,没有你,我一样可以。甚至,做得更好。
办公室里,其他人因为危机的解除而松了口气,开始忙碌地准备后续工作。只有苏依瞳,仿佛被遗弃在了一场热闹的派对角落,周围的声响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她以为永远会停留在原地的少年,早已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强大的存在。而她,却还在用旧的地图,试图丈量已经变迁的疆域。
冰山之巅,寒风凛冽。她以为自己掌控着一切,却不知何时,脚下的冰川早已出现了巨大的裂缝。而墨千竹,不再是那个需要她伸手救援的坠冰者,而是那个站在裂缝对岸,冷静地看着她,随时可以转身离去的……同行者,或者,陌路人。
一种比后悔更深沉的、名为“失去”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