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依瞳的童年,并非始于九岁那个蔷薇盛开的午后。更早的记忆,是被抛光的大理石地面反射出的、扭曲而冰冷的光晕,是空旷宅邸里高跟鞋敲击地面的、规律到令人心悸的回声,是宴会厅角落,她穿着丝绒裙子,像一尊被精心打扮的人偶,接受着陌生宾客程式化的赞美,那些赞美如同羽毛,轻飘飘地落下,不留一丝痕迹。
她的世界,从一开始就被规训成一座精美而森严的殿堂。每一句言语,每一个举止,甚至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有其固定的坐标。父亲苏明远是这座殿堂的建筑师,他的爱,如同殿堂中央那盏巨大的水晶吊灯,璀璨,耀眼,却带着无法靠近的灼热和审视。他给予她最好的教育,最苛刻的要求,将她朝着苏氏帝国合格继承人的模子,一寸寸浇铸。
于是,那个或许曾经会为毛毛虫破茧而惊呼、会因雨水打湿裙摆而噘嘴的小女孩,被一点点抽离了鲜活的底色,凝固成一块逐渐失去温度的水晶。她学会用成绩单上无可挑剔的“A”换取父亲短暂的颔首,学会用钢琴考级证书、油画获奖履历装饰自己如同装饰一件传家宝。情感是多余的,脆弱是可耻的。她最熟悉的伙伴,是书房里那排排沉默的、散发着油墨和皮革味道的精装书,以及窗外那棵一年四季都保持着得体绿意的罗汉松。
直到墨千竹的出现。
他像一颗无意间滚入这座冰冷殿堂的、带着田野气息的种子。他怯生生的眼神,软糯的“姐姐”,他对自己全然的、不加掩饰的依赖和信任,都是一种陌生的、近乎危险的触碰。起初,她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拥有者的心态接纳他的。保护他,教导他,掌控他,如同对待一件新奇而脆弱的玩具。她享受着他眼中纯粹的崇拜,这崇拜让她在父亲巨大的阴影下,找到了一丝微弱的、属于自己的光亮。
她送他琥珀,并非出于多么深刻的情感,或许只是一时兴起,觉得那抹温润的澄黄,衬他白皙的皮肤很好看。她说“戴着它,就像姐姐一直陪着你”,更像是一句习惯性的、属于“姐姐”这个身份的宣告。她并未料到,这句随口的话语,会和那只被捏坏的橡皮泥兔子一起,成为另一个灵魂里执拗的刻痕。
十五岁的夏天,墨千竹的消失,与其说是失去,不如像是一场毫无征兆的、粗暴的拆迁。她精心构筑的、拥有一个绝对忠诚追随者的微小世界,瞬间崩塌,露出底下荒芜的真实。她疯了一样地寻找,撕碎又拼贴的车票,是她第一次试图对抗某种无形力量的、徒劳而绝望的挣扎。当一切努力被证明是徒劳时,一种更深沉的寒冷,从心底弥漫开来。
原来,没有什么真正属于她。连一声“姐姐”,都是可以随时被收回的馈赠。
那一刻,苏依瞳彻底完成了她的“成年礼”。她不再愤怒,不再悲伤,只是沉默地起身,将那个盛放着幼稚依赖和脆弱情感的箱子,牢牢锁死。她开始用一种近乎残忍的精确度来要求自己,将时间和精力切割成标准的模块,填入学习、技能、以及父亲逐渐让她接触的公司事务中。她弹奏肖邦的夜曲,指法精准无误,却听不到一丝夜色应有的朦胧与忧伤;她绘制油画,色彩搭配完美,构图平衡,却只是一堆冰冷的色块堆砌。
她成了众人眼中的“冰山美人”,苏家最出色的继承人。她的美丽是锋利的,带着拒人千里的寒光。她穿梭于校园和商界,像一台高效运转的精密仪器,做出的决策冷静到近乎冷酷。仰慕者众多,却无人能靠近。她将自己的心,打造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没有窗户,也没有门。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堡垒最深处,锁着的是什么。不是对墨千竹的思念,那只是一种模糊的背景色。真正锁着的,是那个因为一句“再也不教你玩了”就任性毁掉橡皮泥兔子的、霸道而真实的自己;是那个会偷偷带他去高的地方看星星、编造拙劣童话的、尚存一丝温柔的自己。她将这些视为软弱和不堪回首的瑕疵,用厚重的冰层将其彻底封存。
大四迎新日,那个穿着白衬衫、颈戴琥珀坠子的少年穿过人海走来时,苏依瞳感觉到的,并非单纯的久别重逢的喜悦。那更像是一场里氏震级极高的地震,从她堡垒最深处的地基开始撼动。冰面出现了第一道裂痕,裂痕之下,是被封存了九年的、她自己都不敢直视的过去和情感。
她试图用旧有的方式去应对,去掌控,去禁锢。但墨千竹早已不是当年的孩子。他温和的笑容下,是深不可测的城府和与她势均力敌的坚韧。他一次次看穿她的意图,一次次用那种平静到让她心慌的方式,瓦解她的防御。寒潭旁不顾一切的纵身一跃,山林星空的无声陪伴,像炽热的火焰,持续不断地灼烧着包裹她心脏的坚冰。
她害怕。害怕冰层融化后,露出的会是怎样一片狼藉的废墟。害怕那个真实的、或许并不完美、充满弱点的自己,是否还能被接纳,被爱。所以她会犹豫,会权衡,会用笨拙甚至伤人的方式去试探,去确认。
直到那天傍晚,林荫道上,墨千竹用那双冰冷而失望的眼睛看着她,问她到底想要什么时,她才真正恐慌起来。她才发现,那座她赖以生存的冰封堡垒,不知何时,已成为囚禁她自己的、最坚固的牢笼。而那个她试图禁锢的人,早已拥有了离开的力量和自由。
原来,她穷尽心力想要留住的,从来不是墨千竹,而是那个曾经因他而短暂鲜活过的、被自己亲手埋葬的苏依瞳。
琥珀是时光的凝固物,封存着远古的生命痕迹。苏依瞳的心,也是一块巨大的琥珀,封存着她所有未曾绽放便已枯萎的情感与真实。墨千竹的归来,不是简单的故人重逢,而是一场缓慢而坚定的解冻仪式。过程必然伴随着碎裂的疼痛和融化的狼狈,但唯有如此,被禁锢在琥珀中的那只蝴蝶,才有可能获得重生,颤巍巍地,飞向真正属于自己的、哪怕风雨飘摇的天空。
冰封的王国有且仅有一种结局,那就是春天。无论她是否愿意,春天已经提着融雪的溪流,叩响了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