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老宅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合拢,将餐厅里凝固的惊愕、压抑的窃窃私语以及父亲苏明远最后那道锐利如冰锥的目光,尽数隔绝。苏依瞳快步走下台阶,晚春的夜风带着庭院里新修剪草地的青涩气息扑面而来,吹散了她从室内带出的、混合着昂贵香水与食物腻味的沉闷空气。
她没有立刻去取车,而是沿着宅邸前那条两旁栽满高大法国梧桐的私家车道缓缓走着。高跟鞋踩在平整的柏油路面上,发出清晰而孤单的回响。路灯透过层层叠叠、刚刚舒展开嫩绿新叶的梧桐枝叶,在地上投下破碎摇晃的光斑,像洒了一地的碎金子。
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尚未完全平复,但一种奇异的、近乎叛逆的快意,却如同细微的电流,在她四肢百骸间窜动。她竟然真的说出来了。在那些习惯了权衡利弊、审视评估的目光下,坦然承认了与墨千竹的关系。这无异于在苏家这潭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的深水里,投入了一颗重磅炸弹。可以预见,随之而来的将是怎样的惊涛骇浪。父亲的震怒,家族的施压,外界可能出现的风言风语……
然而,此刻充斥她心间的,并非预想中的恐惧或焦虑,反而是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虚脱感,以及一种模糊的、向着未知领域迈出第一步的兴奋。就像小时候,她偷偷解开被礼仪老师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任由长发披散下来,感受那种违背规则的、小小的自由。
她停下脚步,仰起头。城市的霓虹将夜空染成一种暧昧的橘红色,看不到几颗星星。但她却仿佛能穿透这光污染,看到那片属于山林间的、清澈而浩瀚的星河。墨千竹的脸庞在脑海中浮现,不是雨夜中那个背负着沉重秘密的、近乎脆弱的少年,而是更久以前,那个会因为一颗糖果就露出满足笑容的、眼睛亮晶晶的男孩。
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浮上她的唇角。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备注为【共犯】的聊天窗口。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昨夜雨中分别后的“明天见”。
她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输入任何文字,只是拍了一张眼前梧桐夹道、路灯昏黄的照片,发送了过去。
没有配文。
几乎是在发送成功的瞬间,对话框顶端显示了“对方正在输入…”。几秒后,回复过来,同样是一张照片。
画面有些晃动,似乎是在行驶的车内拍摄的。窗外是飞速后退的城市夜景,高架桥上的车流拉成一条条光带,远处外滩的建筑群在夜色中勾勒出璀璨的轮廓。照片的一角,隐约能拍到一只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分明,手腕上戴着一块款式简洁的黑色手表。
同样,没有配文。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建立。无需言语,彼此都知道对方此刻的状态和心境。他在路上,在处理“手尾”;她刚离开压抑的家族巢穴,在呼吸自由的空气。他们像两颗运行在各自轨道上的星球,被无形的引力牵引着,共享着同一片夜空下的孤独与坚定。
苏依瞳收起手机,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风,继续向前走去。车道尽头,她的车安静地停在树影下。坐进驾驶室,密闭的空间将她与外界隔开。她没有立刻发动引擎,只是靠在椅背上,听着自己逐渐平缓的呼吸声。
车载音响的液晶屏幽幽亮着,显示着时间。还不到九点。城市夜生活刚刚拉开序幕。她忽然不想立刻回到那间虽然豪华却总是显得冷清的公寓。一种想要融入这鲜活市井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
她发动车子,却没有驶向回家的方向,而是漫无目的地汇入了夜晚的车流。车窗外的世界流光溢彩,商铺的霓虹招牌争奇斗艳,行人脸上带着或疲惫或悠闲的神情。她开着车,穿过繁华的商业区,掠过灯火通明的写字楼,拐进一条条不知名的小巷。
最终,她将车停在了一个老式居民区附近的路边。这里没有高档商场和餐厅,只有一些亮着暖黄灯光的小店铺:冒着热气的馄饨摊,飘着油墨香的书报亭,还有一家门面狭小、却坐满了人的糖水铺。
苏依瞳下车,锁好车门,走向那家糖水铺。店内空间逼仄,桌椅老旧,空气中弥漫着红豆、芝麻和奶制品混合的甜香。她找了一个靠墙的角落坐下,点了一碗最简单的红豆沙。
周围是寻常百姓的谈笑声,有刚下晚自习的中学生,有挽着手臂的情侣,也有独自看着报纸的老人。没有人留意到这个穿着质地精良的深蓝色连衣裙、与周围环境略显格格不入的年轻女子。苏依瞳小口小口地吃着温热的红豆沙,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一种久违的、属于人间烟火的暖意,缓缓熨帖着她有些冰凉的手脚和紧绷的神经。
她想起很久以前,她似乎也曾喜欢过这样简单而温暖的食物。只是后来,她的食谱被各种精致的法餐、日料所取代,每一口都伴随着无形的社交压力和利益计算。
原来,剥离了那些光鲜亮丽的外壳,最抚慰人心的,依旧是这最朴素的甜味。
吃完糖水,她付了钱,走出店铺。夜更深了,居民楼里的灯火渐次熄灭,只剩下路灯孤独地守候着安静的街道。她慢慢走回停车的地方,心情是许久未有过的平静。
她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她依然要面对苏家继承人的身份,要处理学生会的事务,要应对来自各方的压力和审视。她和墨千竹的未来,依旧布满荆棘,前路未卜。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片无人认识的、充满烟火气的角落里,她短暂地卸下了所有枷锁,只是一个品尝着简单甜食的普通女子。
而这片刻的自由与宁静,或许就是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微小而真实的力量。
她坐进车里,最后看了一眼那条安静的小巷和那家亮着暖灯的糖水铺,然后发动引擎,驶入了茫茫夜色。后视镜里,那点温暖的光晕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但她知道,那份暖意,已经留在了心里。船依旧在航行,但船长已经找到了新的航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