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尚未攀上枝头,阳光已有了分量,透过图书馆宽大的玻璃窗,在布满细微尘埃的空气里投下斜斜的光柱。期末的压力如同无形的潮水,悄然漫过校园的每一个角落,连平日里最喧闹的林荫道,也多了几分行色匆匆的寂静。
苏依瞳坐在图书馆三楼她惯常的靠窗位置,面前摊开着厚重的经济学原理,目光却有些游离地落在窗外。麦当劳之夜带来的短暂松弛,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水底沉淀的,是更为复杂难言的心绪。信任的基石虽已重新垒筑,但墨千竹身后那片深不见底的阴影,以及林薇那双总是躲闪的眼睛,都像无声的芒刺,提醒着她平静表象下的暗流。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带着一种独特的、不疾不徐的节奏。苏依瞳没有回头,能这样悄无声息接近她固定座位的,只有一个人。
墨千竹将一杯还带着冷凝水珠的冰美式轻轻放在她手边,自己则在邻座坐下,手里拿着一本厚重的计算机系统原版书。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翻开书页,侧脸在阳光下显得轮廓清晰,长睫低垂,掩去了眸中所有情绪。一种无需言语的陪伴感,在书香和咖啡微苦的气息中静静流淌。
然而,这片宁静很快被一个清亮又带着几分艺术生特有散漫气息的声音打破。
“咦?这不是我们大名鼎鼎的苏会长吗?真是难得在图书馆捕获野生状态呢!”
苏依瞳和墨千竹同时抬起头。只见一个穿着宽松涂鸦T恤、工装裤,头发染成灰粉色、随意扎成丸子头的女生,正抱着一摞厚厚的画册,笑眯眯地站在桌旁。她五官明艳,眼神灵动,带着一种不受拘束的鲜活气息,是那种走在人群中会立刻吸引目光的存在。
是江盼儿,美术学院油画系的天才,也是校园里特立独行的风云人物,以大胆的色彩和充满争议性的主题作品闻名。苏依瞳与她仅在几次跨院系活动中有过寥寥数面的交集,印象停留在“很有才华,但不太守规矩”。
“江同学。”苏依瞳微微颔首,语气是惯常的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江盼儿却毫不在意,目光好奇地在苏依瞳和墨千竹之间转了转,最后落在墨千竹身上,笑容更灿烂了几分:“这位就是让论坛起死回生的墨学弟吧?久仰大名哦!我是江盼儿。”
墨千竹放下书,礼貌地站起身:“江学姐,你好。”
“别客气别客气,”江盼儿摆摆手,自来熟地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将画册随意放在桌上,发出“嘭”的一声轻响,“我正好在找灵感,看到你们在这儿,就觉得……嗯,画面感很棒!”她说着,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两人,像是在审视一幅待完成的画作。
苏依瞳微微蹙眉,对这种过于直白的闯入和打量感到些许不适。墨千竹则依旧是那副温和无害的样子,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审视。
“苏会长这种冷感美人,和墨学弟这种……嗯,看起来温和无害实则深藏不露的类型,组合在一起,真是绝妙的矛盾与和谐。”江盼儿摩挲着下巴,自顾自地分析起来,“光影对比,性格张力,要是能画下来……”
“江同学,”苏依瞳打断她,声音清冷,“我们在复习。”
“啊,抱歉抱歉!”江盼儿吐了吐舌头,动作俏皮,却并无多少真心歉疚,“你们继续,继续!我就是过来打个招呼,顺便……”她忽然凑近苏依瞳,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狡黠,“听说学生会最近在征集毕业季主题墙绘的设计稿?我觉得我的风格,很适合表达那种……嗯,冲破束缚,拥抱未知的感觉哦!”
原来目的在此。苏依瞳了然。毕业季墙绘是宣传部负责的项目,林薇正在征集方案。
“设计稿提交有固定渠道,江同学可以按流程提交给宣传部。”苏依瞳公事公办地回答。
“知道啦!”江盼儿站起身,抱起画册,临走前又对墨千竹眨了眨眼,“墨学弟,有机会给我当个模特怎么样?我觉得你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故事感!”
不等墨千竹回应,她便像一阵色彩明快的风,转身离开了,留下空气中一丝淡淡的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
这个小插曲像一块投入水面的异色石子,打破了图书馆一角的静谧。苏依瞳看着江盼儿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这个女生身上有种不管不顾的鲜活力量,与她自己那个被各种规则束缚的世界截然不同。
墨千竹重新坐下,拿起冰美式喝了一口,状似无意地轻声说:“她很敏锐。”
苏依瞳看向他,明白他指的是江盼儿那句“深藏不露”和“特别的故事感”。连一个初次见面的外人都能隐约察觉他的不同,自己之前的种种不安,似乎也并非全然空穴来风。只是,现在的她,选择了相信这“不同”之下的本质。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书本,心底却因江盼儿的出现,泛起一丝微澜。这个世界,并非只有苏家的规训、学生会的职责和李氏的阴谋,还有像江盼儿这样,肆意挥洒色彩、追求纯粹表达的存在。
傍晚,苏依瞳因为一份需要紧急处理的文件,折返回学生会办公室。天色已暗,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她高跟鞋清脆的回响。走到办公室门口,她却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她推开门,只见林薇独自一人趴在办公桌上,肩膀微微耸动,显然是哭得正伤心。听到开门声,林薇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又红又肿,看到是苏依瞳,更是慌乱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擦着眼泪。
“会、会长……您怎么回来了……”
苏依瞳看着她这副狼狈脆弱的模样,与平日里那个干练谨慎的副部长判若两人,心中疑窦丛生。她没有立刻追问,而是反手关上门,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语气平淡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林薇只是摇头,眼泪掉得更凶,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是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
苏依瞳沉默地看着她,没有催促。办公室里只剩下林薇压抑的哭声和窗外渐起的风声。她想起许微微的告密,想起墨千竹的提醒,想起论坛前夕那个深夜的仓库……种种线索指向林薇,但此刻看着她如此模样,苏依瞳心中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怜悯。
她或许不是主谋,只是一枚被胁迫的、陷入绝境的棋子。
“如果有什么困难,”苏依瞳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平时的锐利,“可以告诉我。”
林薇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苏依瞳,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恐惧,最终还是死死咬住嘴唇,用力摇了摇头:“没……没有困难。谢谢会长……我、我先走了。”
她几乎是踉跄着站起身,仓皇地逃离了办公室。
苏依瞳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眉头紧锁。林薇的状态,很不对劲。这不像是一个简单的犯错者,更像是一个被逼到悬崖边上的人。
她拿起手机,想给墨千竹发信息,指尖却在屏幕上停顿。告诉他,然后呢?用他的方式去“处理”吗?林薇虽然可疑,但罪不至死,而且她背后显然还有更大的黑手。
最终,她收起了手机。
有些风暴,或许需要她自己先直面。而那个像风一样自由、色彩浓烈的江盼儿,以及眼前这扑朔迷离的困局,都像是在提醒她,她所熟悉的那座冰封王国之外的世界,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广阔,也更加真实。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校园。苏依瞳没有开灯,独自坐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清冷的面容在阴影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在适应了黑暗后,渐渐透出一种沉淀下来的、坚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