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领梅恩进入宽敞的客厅,示意他坐在丝绒沙发上,然后从旁边的桃木橱柜里取出一个陶制酒壶、喝过半的白葡萄酒,又端来托着三只玻璃杯的银盘。
梅恩认出那是邻国特产的烈性蒸馏酒。
老人将物品放在桌上,走到窗前拉动帘绳,绒布窗帘在寂静中哗啦一声合闭。
这个房间很像小说中的场景,朝南的巨幅窗户占满整面墙壁,天花板上垂着水晶吊灯,墙壁挂有南洋风格的木雕面具。
“我记得你说,”梅恩将指头放在膝上敲击,“德雷克斯要我去他房间叙旧。”
“这个……该怎么解释呢?”
“你反过来问我?”
老人不作回答,只是将桌上的器皿按三角方位排列。
他彬彬有礼地询问是否需要斟酒,在得到梅恩否定的答复后,将两只玻璃杯摆放在梅恩左右两侧。
“三个杯子。”梅恩找话道,“卢西亚诺也要过来?”
老人坦率摇头。
不知是表示否定,还是不愿作答。
人类的肢体语言实在暧昧,终究不如言语来得明确,但他对来此目的、参与人员等问题始终闭口不谈。
梅恩向后靠进沙发,以不耐烦的神情打量房间。
“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儿,”他打破沉默,“好安静的地方。”
老人点点头,目光珍视地环顾四周。
“是的,非常安静。”他声音轻得融入空气,“静是头等大事。尤其对德雷克斯大人而言——他受不了杂音,有些神经衰弱。喧嚣、嘈杂,都是不行的。”
他看向梅恩,眼底闪出一抹难以琢磨的光泽:“您不觉得吗?这里连小虫的叫声都没有。”
梅恩微微翕动嘴唇,算是给出一个敷衍的认可。
“在黑森堡,这样的地方可不多见。幽静、安全。自从我来到这座宫殿侍奉大人,就再没想过离开。其他地方不行——人声鼎沸,车马喧嚣,还有很多罪犯。但因为同属黑森堡的领地,也只能忍耐。”
老人说到这里,止声看向梅恩,似乎在等待对方赞同。
然而梅恩这次既未颔首也未摇头,只是维持靠着沙发的姿势。
“应该快到了。”老人说,迈着利落的步伐走出房间,“请您耐心等候。”
门扉开合,德雷克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交替快得令人恍惚,仿佛舞台幕布后的角色切换,又或者,他在门外等候许久。
德雷克斯换下滑稽的婚礼礼服,身披一件毛茸茸的白色狐裘,宽大的睡裤垂落至脚踝。
他尚未洗漱,脸上泛着油光,发丝也有发亮的头油。
但这未能折损他与生俱来的气度——不妨称之为高傲脱俗,恰似当他走进某间不起眼的小餐馆,无需任何人介绍,在场的每个人都能立刻感知到这人的与众不同。
德雷克斯一言不发地径直走到梅恩面前,拿起左侧的酒杯,又取过梅恩面前的,旁若无人地斟满琥珀色的烈酒。
他将其中一杯推到梅恩手边,自己握着另一杯。
“我确实不该同时邀请你和卢西亚诺。”他仰头饮尽杯中物,“你生气也是自然的。”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圣河镇与黑森堡在地理上唇齿相依。”德雷克斯坐到梅恩左边,“从长远来看,我们的关系陷入僵局对商业往来毫无益处。”
梅恩看着面前的酒杯。
刻意示好的背后必然藏着什么,但点破只会招来麻烦。
他拿起酒杯抿一口,姑且表示同意。
“等婚礼结束再走,”德雷克斯不紧不慢地续酒,“也就一天时间。”
梅恩保持沉默。
“晚上没有前往圣河的马车,那么你只能明日清晨动身——但那时是小女婚礼,你觉得在主人嫁女当日不辞而别,合适么?”
“卢西亚诺还在这里?”
德雷克斯摇晃杯中液体,若有所思地说:“若你想动手,我不介意再请他过来叙旧。”
“什么意思,这个死胖子不在黑森堡了?”梅恩略显急促地追问,若卢西亚诺离开,他与猎人筹谋的计划将付诸东流。
“没有没有。”德雷克斯摇首,“他在北翼客房,为明日的婚礼准备贺礼。”
梅恩点头,接着又点一次。
“你们不会在婚礼上碰面,这我可以保证。”
“怕我当众给他难堪?”
“我倒不介意看他出丑,”德雷克斯用指甲盖叩击杯壁,“但考虑到卢西亚诺如今的地位……你若动他,只怕自己在陛下心中的分量会变得更轻。”
“意思是趁现在。”
德雷克斯抓一下鼻头,然后仰望天花板,思索什么:“你可以去客房找他,只是别在我眼前动手,那样让我很难办。”
梅恩静默不语。
德雷克斯拿起酒杯,与他面前的杯子相碰,梅恩会意地将酒液一饮而尽。
“你之前说卢西亚诺在进行秘密研究——”梅恩用拇指抹去唇边酒渍,“具体是什么?”
“我不清楚。”
“不清楚?”梅恩微微上扬声调。
“既然是秘密,自然不会轻易示人。”德雷克斯拿起白葡萄酒的酒瓶,为两人重新斟满。接着从裤袋取出装有紫色药剂的小瓶,往两只酒杯中各倒入一些。“我只能从与友人的书信往来间拼凑出零碎线索。”他晃动酒杯,看着紫痕消退,“无疑是在尝试……复活。”
“复活?谁?”
“玛格丽特。”
梅恩立刻从沙发上起身,对方说话的声音很轻,落进耳中却重若千钧。
他竖起眉毛,难以置信地瞪视对方,以致忘记前方有一张桌子;当他下意识迈步时,膝盖狠狠撞上去,酒杯应声倾倒,琥珀色的液体迅速在桌面漫开。
“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德雷克斯说着,扶起梅恩打翻的酒杯,随即将自己面前满溢的玻璃杯推过去,“我得知这个消息时,震惊不亚于你。否则也不会同意你对他动手。”
“这简直荒唐透顶!复活六百年前的人?用什么方法?掘开我家族的坟墓,拿走里面的白骨吗?!”
德雷克斯沉默以对。
梅恩将垂落额前的发丝向后捋,惊愕、慌乱、愤怒、惶惑……无数难以言喻的情绪如潮水冲击他的理性。
一段难捱的沉寂之后,他绕过面前的长桌,快步冲向门前。
愤怒让他的双眼布满血丝,牙关紧咬使得面颊肌肉绷如石头。
他转身瞪视德雷克斯,眼珠向外凸起,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定要杀了他!”
“不拦你。”德雷克斯拿起酒杯走到梅恩面前,然后把杯子递过去,“但别在黑森堡动手——这就是我让你等婚礼结束再离开的原因,届时卢西亚诺也会启程……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梅恩看着杯中的白葡萄酒,如同之前碰杯时那般,将液体一口气喝掉。
随即,他直直倒了下去。
没有思索的余裕,身体先于意识重重砸向地面。
在彻底失去平衡的瞬间,他本能地紧缩脖颈,肩膀内收,如同遭遇危险的刺猬,以防头部磕地。
肩胛与臀部承受了绝大部分冲击。
尽管落在相对柔软的地毯上,却只有薄薄一层。
剧痛穿透肌体,直抵神经。
梅恩以四肢趴地的姿态静止不动,思绪如萤火虫的尾灯一样忽明忽灭。
身体渐渐感到冷。
单薄的外衣被汗水浸透,与夜晚的冷空气交织袭击他的肌体。
是我喝太多了吗?
梅恩努力聚敛思绪。
幸而倒在室内,尚存暖意的空间成为微不足道的慰藉。
他缓缓垂落眼皮,在一呼一吸之间睡了过去。
这是一场纯而又纯的睡眠。
没有梦境。
没有思绪。
如同沉没在亚历斯德海湾深处的黄金,孤独,安静,任谁都鞭长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