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菲亚攥紧拳头,眼睁睁看着人影迫近。
逃跑的念头刚浮出脑海,立马被更蛮横的图像覆盖。
眼睛所见的景象,压过逃生的本能,仿佛要将所见之物烙进意识的核心,强制躯体停在原地。
那是什么东西?
对面的家伙如同患有重疾的老人一般佝偻身体,肩胛耸起两片紧贴骨骼的、削薄的阴影……
绝不是人类!
仅从走路的姿态即可断定:摇摇晃晃,重心飘移,仿佛皮肉之下的骨骼存在与生俱来的滞涩感;嘴里时不时泄出一些难以辨认的声音,用像是人的语调,喊叫着像是人的字句。
逃!
快点!
求生的念头再次出现,然而黑暗死死抓住苏菲亚的脚踝,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劲。
不,不是用不了力。
是大脑下达的指令,在传向肢体的途中断裂。
想逃的主观意志,被客观现实俘获,神经与神经之间的通路因此静默无语。
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恐惧攀升至顶点,等待恐惧催生出破釜沉舟的怒意;唯赖于此,她才能将身体按原样归拢到一起,一如一块不少地认真拼搭积木玩具。
生平第一次,恐惧以如此绝对的形态出现。
大脑作为协调整体的机能,在巨大的压迫面前轰然溃散……
等意识恢复过来,苏菲亚发现自己瘫软在地。
四下一片黑暗,但和刚刚的黑不同。
现在的黑多少含带光的感觉,不再是将所有的光都被遮蔽的黑。
苏菲亚按住太阳穴,一点一点梳理逃跑时的记忆,忽然感觉左臂刺辣辣的疼,仿佛被粗糙的石面锉过。
她挽起袖子用右手摸过去,在胳膊上碰到一条外翻的伤口。
在流血,但量不多。
是在哪里摔的?
循着这个念头,她将掌心凑到眼前,同样有伤口。
看来真的摔过,而且摔得不轻。
身体在狂奔中失控前倾,双掌本能撑地,才留下这一系列证据。
苏菲亚放下手,在岑寂中凝神屏息,怪物似乎没有追来。
否则绝无可能像这样检视伤口,思考缘由。
但那到底是什么?
某种魔物么?
怎么会出现在德雷克斯的宫殿?
不过……既然找到血腥味的源头,或许该回去告诉阿托黛尔。
苏菲亚背靠墙壁,一点点将身体往上提;单手向身侧摸索,指腹只摸到湿冷的墙面。
墙壁湿漉漉的,像是被虐待致死的动物失禁留下的痕迹,此外并无可借力的支撑点。
双腿沉得像灌满铅,奔逃时支撑身体的肾上腺素已然褪尽,只剩下劈头盖脸的困意。
不能留在这里。
不管这里是哪里。
苏菲亚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往前挪。
没走多远,模糊的光渗入视野——还是月光。
她循着这点微弱的光亮,终于勉强拼凑出周围的轮廓。
……逃到二楼来了。
月光从窄长的窗格斜切进来,在地面、深色护栏上,投洒出不无冷漠的光。
苏菲亚的影子则被拉得细长,匍匐在厚重的地毯上。
她放轻脚步,挨个将耳朵贴在二楼的房门前。
找阿托黛尔之前,先告知守卫这里有怪物出没,未尝不可。
不过说到底,还是不敢一个人回到刚刚逃离的一楼。
她一路听过去。
哪个房间都无声无息。
不久,碰到一扇未锁的门。
苏菲亚在门外停下,屈起手指,很轻、很轻地,在门板上叩两下。
动作轻得生怕里边听见,可声音却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如同丢入水井的石头带着吞没一切的质地,沉沉地荡漾在走廊里。
不过好在,没有谁被敲门声惊动。
没有怪物循声而来。
她侧身进入。
房间空旷整洁,像是无人使用的样板。
不过房间有一个大得突兀的床,几乎占据全部视线,比寻常客房的床还要宽两倍。
住在这里的,必然是个体型惊人的存在。
苏菲亚小心翼翼地绕床潜行,确认室内空无一人后,径直走进卫生间,拧开龙头,掬起水扑在脸上。
洗罢,她抬头望向洗手台上方的镜子。
脸色发青。
双颊塌陷。
头发凌乱不堪。
接续注意到衬衣右肩上有一块黑乎乎的什么,形状怪异,边缘细长分叉,如同一只正在展开肢节的竹节虫。
她下意识伸手去拍。
拍不掉。
一摸,黏糊糊的。
为使过快的心跳平复,她有意放慢动作,拧开龙头,用水冲洗。
水流将那团黑色化开,转成红黑交织的血。
新鲜的血,尚未干涸,量也并不算少。
她将沾湿的指头凑近鼻尖。
没有味道。
接着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手掌,扶过墙壁的手也沾着血。
苏菲亚俯身对准洗手台,将沾血的位置伸到水下猛冲。
血和水混在一起,把白瓷盆染得鲜红。
无论怎么搓,血迹都像渗进布料一般不肯褪去。
她抓住衣领,想直接把衬衣脱下来,又转念作罢,将就用湿透的袖口,用力去擦肩头那块变得暗沉的血。
即使把皮肤擦得生疼,血都好端端的留在那里。
苏菲亚索性甩甩手,捧水抹了两下脸,将湿发向后捋去。
必须放松,必须看起来平常。
但身体不听使唤。
牙齿止不住打颤。
她摊开双手,感觉不像自己的手,倒像一对有自我意志的活物,不受控地微微颤抖。
而掌心——刚刚扶过墙、沾过血的地方——传来火烧火燎的痛,仿佛攥过一根烧红的铁棍。
苏菲亚双手拄着洗手台边缘,用额头抵住镜面,将全身的重量压上去。
眼眶酸胀发烫。
很想哭出声来。
但理智冷冷提醒:
哭有什么用?
没有谁会闻声赶来——
不对。
怪物会来。
教皇厅的人也会来。
想到这里,她用力按一下眼眶,不能再坐以待毙。
若被教皇厅的人撞见,那可就一曲终了。
但直接回房间也是个问题,说不定怪物在一楼守株待兔。
但,它为什么没来二楼?
教皇厅的人呢?
他们离开长廊了?
还是跟在我们身后,进入宫殿?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会不会就是他们的?
苏菲亚想不明白。
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而后走出卫生间,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踏着月光在地板上前行。
边走,边强迫自己开动脑筋。
像用两根木棍摩擦生火。
思绪却怎样都点不着。
没有引火用的干草,没有可依凭的易燃物。
她需要一个能安全温暖的场所。
可那地方究竟在哪儿?
想起来的不外乎阿托黛尔身边……但这又回到最初的问题:
我,真的要一个人回到漆黑的一楼?
苏菲亚在门前转身扫视房间,必须找点能防身的东西。
她快步走向靠墙的长木柜,弯下腰,将柜门拉开。
里面整齐码放着一排深色玻璃瓶,逐一掏出又逐一放下,全是沉甸甸的酒瓶,拿起来都费劲,更别提挥。
之后将目标转向大得异常的床,俯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手指在黑暗中摸索,触到一叠干燥的纸页,遂抽出来借着月光查看。
这是一份文件,用浅蓝色的墨水写着:
实验记录。
玛格丽特。
而最下方,落着一行签名:
卢西亚诺·法雷尔。
苏菲亚不自觉捏紧纸页。
我来到了卢西亚诺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