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还在下雨。
粒粒分明的雨连连洒向大地,亦可听见雨敲房顶的声音。
阿托黛尔站在窗边,身形自然融入夜景;莉娅倚着床头靠背,一边看阿托黛尔,一边聆听被风拍打在玻璃上的雨。
这时间,谁都没有讲话。
房间里只剩白噪音。
雨不外乎雨,不外乎淋湿屋顶、土地与江河的雨。
强风摇晃着窗玻璃。
“我出去一趟。”阿托黛尔忽然开口,“苏菲亚太久没有回来。”
“现在?”
“现在。”
莉娅攥紧右手,“我也想去。”
沉默落下。
她又说:“还是你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很快就回来。”阿托黛尔走到床边,蹲下身,与莉娅的眼睛齐平,“留你在这里,是因为我们迟早会回到这个据点,需要有人守着。”
她说着,伸手撩开莉娅额前的碎发,“我是去找苏菲亚,可审判团也在找我们。带上你……我不是嫌你累赘,只是那样太冒险。”
“留下不冒险?”莉娅抓住话中的漏洞,“一个无法独自行动的残疾女孩,没有大人在身边,被发现就是束手就擒。”
“我会把你藏好。”
“藏在哪里?像行李那样锁进柜子?”
“不,我从来没有……”阿托黛尔慌忙摇头,“你从来都不是物品,你是我最重要——”
话未说完,便被一个微笑截断。
莉娅扬起唇角,定定地看着阿托黛尔灰白色的眼睛。
笑意让她霎时失语,她从未迅速读懂过莉娅的情绪,此刻亦然。
“去吧。”莉娅无所谓地耸肩,“我那么说,只是想逗逗你,听你告白罢了。”
“只是这样?”
“难道非要在你去找苏菲亚的时候闹脾气?这既不符合我的性格,也破坏了我一直以来的乖巧形象。”
“莉娅……”
阿托黛尔话刚出口,又被对方竖起的食指止住。
冰凉的手指抵上她的嘴唇。
接着,莉娅前倾身体,将自己的嘴唇,落在横亘于两人之间的手指上。
阿托黛尔微乎其微地动一下耳朵,旋即屏住呼吸。
大约五秒,或六秒。
她的世界被压缩得仅剩两处知觉,手指靠着嘴唇的压迫,以及莉娅近在咫尺的鼻息。
“我只是想听你告白。”莉娅阖上眼睛,月光把她的眼睫映在脸颊上,看起来微微发颤,“苏菲亚离开后,我想了很久。我首先得承认,你确实变了。虽然不是我带来的,但对我来说……并不坏。”
说到这里,她重新睁开眼。
“换作以前的你,绝不会这样和我说话,更不会因为顾及我的感受而急切,尽管你可能自己都没有察觉。”
阿托黛尔默然。
稍顷,莉娅移开嘴唇,也收回连接两人的手指。
“啊!对不起!”
莉娅后知后觉地道歉,红晕从耳根一路漫到脸颊,连带着脖颈都泛起桃花般的粉色。
“我…我只是……”她咬住下唇,视点在阿托黛尔脸上游移,最后干脆越过对方头顶,落向窗外淅淅沥沥的夜雨。“只是看你的反应太有趣,才忍不住想逗逗你!”
说完,她胡乱挥动手臂,似乎想借用肢体解释自己的情绪,手臂时而向两侧松垮地张成半圆形,时而猛地并拢,紧紧缩在胸口。
“毕竟我们是母女。就算没有血缘,也是……”
“又没有真碰上。”阿托黛尔淡然接话。
莉娅先是一怔,随即低下头;当她再次抬脸时,脸上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看起来既像无可奈何的笑,又像用来解释艰深词句的注脚。
“你这么钝感,肯定不理解吧?”
阿托黛尔用舌尖舔过微微起皮的嘴唇,干净利索地将话题扳回正轨:“衣柜怎么样?”
“衣柜?”
“我是说,把你藏进衣柜。”
莉娅默然点头。
阿托黛尔走到窗边,将窗扇严实合拢,再把窗帘拉上。
房间被完整的黑暗笼罩。
然后回到床边,一只手抱起莉娅,另一只手清空衣柜,为她整理出一个足以安稳蜷缩的狭小角落。
“很快回来。”阿托黛尔把莉娅放进去,“回来时,我会先开口。在那之前,无论听见什么,都别出声。明白吗?”
莉娅又点点头。
还是没有表情,可能真的不理解吧?
况且确实没有亲上。
难道亲上,此刻会有不同吗?
“别再想那件事了。”阿托黛尔看穿她的心不在焉,“为防万一,我会将自己的魔力给你。这样,谁都伤不了你……我记得你怕黑。一个人可以吗?”
“不该突然那样做,我——”
“我没有嫌你麻烦。”
“我也不是指麻烦呀!”
阿托黛尔稍作沉默,将手掌贴上莉娅的额头。
下一秒,暖意从接触点奔涌而下,如活水般漫过莉娅的四肢。
紧接着,柜门被合上。
莉娅在衣柜中屏息敛气,遵照吩咐一动不动。
她侧过头,将耳朵贴在柜门上聆听。
开门声响起,但还没关门。
衣柜门是百叶窗式的,向下倾斜的缝隙漏进非常淡薄的光。
视线起初模模糊糊,随着时间推移,黑暗逐渐稀释,终于能辨清缝隙外的一小片地毯。
衣柜狭小,充满防虫粉末的刺鼻味儿。
四周皆是冷冰冰的木板,根本无处可逃,而无处可逃比什么都让少女心悸。
柜门再次被打开。
还是阿托黛尔。
莉娅看着她,再看看她身后敞开的房门,宛如死后世界的黑暗从房门外袭来。
“我说很快回来,”阿托黛尔用呆板平淡的语调说,“但可能要比预计晚一些。”
“……什么意思?”
“我嗅到了魔物的气味。”她用指甲嚓嚓地搔刮眉毛,“就在这座宫殿里。”
“噢。”
“你一个人真的可以?这地方会不会太幽闭?”
“没事啊!”莉娅无所谓似的撇撇嘴,“小时候和爷爷玩捉迷藏,我也常躲进床底。”
“我信你。”
“嗯。”
“这个,你拿着。”
阿托黛尔解下披风递过去。
柜门重新合闭。
鞋底擦过地毯的声音。
关门的声音。
之后万籁俱寂。
莉娅在狭小的角落稍稍调整一下姿势。
其实并不难受,她的双腿没有知觉,即便蜷曲久了也无不适。
但她需要一个动作,来确认自己仍在掌控着什么。
时间慢慢流淌过去。
她把披风攥在手里,黑色的织物软软堆叠着,指感柔和。
还是该亲上去。
念头毫无征兆地浮出脑际。
而且,何必解释呢?
她从来都向着我。
解释,反而让那个举动显得很刻意。
只希望……她不要因此同我保持距离。
莉娅不自觉攥紧披风,布料默默承受其握力。
房门外,阿托黛尔将食指靠上自己的嘴唇,旋即把中指与无名指叠上去。
同莉娅一起度过朝朝暮暮的两年,还是不明白她对自己怀揣何种感情。
是两年太短,短得不足以让少女分清憧憬与爱慕的边界,才让积蓄已久的情感越界?
还是在有限的朝夕里,让她渴望母爱的情绪被无限放大,催生出如此暧昧不清的依赖?
阿托黛尔嗟叹一声,将抚过唇瓣的手搭上剑柄,遂步入血味森森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