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托黛尔走在黑暗里,一边扭头观察,一边侧耳倾听。
无间无隙的黑暗,意外地没有多少闭塞感。
得益于猎人的身份,她对魔物衍生的黑暗早已习惯。
这种黑暗与夜幕或纯粹的无光不同,它由魔力异常饱和形成,本质是悬浮的、数以万计的黑色颗粒。
术士们引导空气中的魔力施展魔法,而从魔力中诞生的魔物,则反被其源力排斥。
为对抗排斥,它们会本能地攫取周遭的魔力,扭曲出遮蔽感官的固有屏障。
唯其如此,猎人在猎杀魔物前,都会配备增强视觉的药剂。
不过阿托黛尔手边并无此物。
她抽出子母剑,如同盲人的探杖在黑暗中交替点向双脚的前方——左,右;左,右——以此替代眼睛确认可落脚的空间,同时警觉着可能出现的异样。
如此前行十步。
剑尖在点向右前方时,忽然戳到某个东西。
触感异常光滑,以至于剑尖抵上时,不由自主向前滑开一小段,发出刺耳的呲呲声。
阿托黛尔俯身凑近。
黑暗中,一具身穿教皇厅铠甲的成年男性的尸体逐渐清晰。
她用右手食指与中指的指背贴住尸体的脸颊,将他的头缓缓转向另一侧。
颈部由此暴露出一个狰狞的缺口。
伤口呈撕裂状,肌肉与筋腱的断口参差不齐。
颈骨上嵌着一排整齐的圆形齿痕,看上去被强大的颌骨狠狠咬过。
血液在伤口与铠甲边缘结成暗紫色的胶状物。
阿托黛尔没有贸然触碰,用剑尖沾一点血块移到鼻前,除去尸体的腐臭,还有一股阴湿的霉味。
强韧的颌骨、紧密排列的齿痕,加上血液中的霉味……
初步推断,目标可能是食尸鬼或噬骨魔。
阿托黛尔环视四周,又在不远处发现两具尸体,同样来自教皇厅。
这两具尸体姿态扭曲,却没有挣扎痕迹。
颈部的致命伤与空旷的厅堂,共同指向同一种袭击模式:
魔物从上方俯冲,一击毙命。
她倏然望向穹顶。
没有荧光,没有探照术,视野无法穿透浓稠的颗粒。
阿托黛尔掌心向上,等待一会儿也没有雨滴从天花板坠落。
这证明屋顶完好。
她返回最早发现的尸体旁,这次没有用剑尖,直接用手在尸体的铠甲上摸索。
甲胄内侧的血渍粘在指腹,搓起来比寻常凝血更硬,甚至能感觉到其中的颗粒。
促凝毒素。
这不是食尸鬼或噬骨魔有的能力。
也不符合夜妖的习性。
蝙蝠?
阿托黛尔蓦然想到,又摇头否定。
蝙蝠习惯将猎物拖回洞穴,而非在人类居所大开杀戒;它们厌弃喧嚣与浓重的人气,更不会对猎物置之不顾。
“……有意思。”阿托黛尔抹去指上的血,“活了这么久,竟也有认不出的东西。”
她起身前行。
尸体越来越多,全部穿着教皇厅的铠甲。
从人数判断,这应该是一支小队。
他们跟随阿托黛尔穿过长廊,却在找到她前相继丧命。
但为什么没有声音?
同伴接二连三倒下,不感到害怕?
想到这里,阿托黛尔对着黑暗试音:“喂!”
声音没有扩散,像撞上什么东西,几乎在出口的瞬间就被弹回耳边。
时间很短的回音。
异常的声学环境。
这证实声音被某种力量主动隔绝。
高阶蝙蝠类魔物确实拥有这种能力,但从其厌恶人气与喜居洞穴的习性判断,又全然不符。
难不成,在这自己未曾留意的百年间,蝙蝠演化出新的性状?
可能么?
生物演变不是短短百年能够形成的。
阿托黛尔开始在宫殿一楼系统性搜索。
每遇一扇门,便抬手去敲。
门扉无一例外紧锁。
死寂的宫殿内部,只有敲门声在很近的地方回响,旋即又被黑暗吞吸进去。
视野里始终没有苏菲亚的身影。
尽管她身穿浅黄色的醒目衣服,但在被魔力扭曲的黑暗中,色彩已然失去意义。
希望没有被魔物袭击。
阿托黛尔握紧剑柄,迈向通往二楼的阶梯。
踏上第一级台阶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楼梯下方的阴影里传来。
“等……”
几秒后,那个声音像是终于攒足气力,将句子补完:
“等等。”
阿托黛尔走到楼梯的扶手旁,循着声源向下俯视。
一束月光从楼梯后方的高窗射入,纹丝不动地钉进下方的墙角。
格格丽亚蜷缩在那里,背靠石墙,脸浸冷光,呈现出石膏一般的死白。
腹部铠甲被撕裂,其下的伤口血肉模糊,随着呼吸一下下往外渗血。
“我一路看到不少尸体。”阿托黛尔趴在护栏上,看着格格丽亚腹部的伤口,又转向她失焦的眼睛,“都是你带来的人?”
“帮…帮我……”
阿托黛尔没有接话,片刻后,问题如连珠般掷出:
“我离开走廊后,你们多久跟来的?”
“那时,外面有下雨?”
“如果是下雨前,你带队抓我的时间与苏菲亚离开的时间可能重叠,有没有见到她?”
格格丽亚沉默有顷,似乎在捕捉阿托黛尔语句的尾音,测量其重量。
“不救……不说……”
阿托黛尔单手撑过楼梯护栏,利索地落在格格丽亚面前。
“我不擅长治愈魔法,”她蹲身探查伤口,“只能帮你止血包扎。”
“快点。”
“在那之前,你有见到苏菲亚?”
格格丽亚摇头,尽管微乎其微,却耗尽所剩无几的力气。
而在她摇头的同时,她看见阿托黛尔准备起身,强行榨出最后一丝力气,扣住阿托黛尔的肩部。
“你不能走……”她左右摇头,“不……不是猎人?”
“猎人在你眼里很正派?”
“我……”格格丽亚急促喘息着,“我可以帮你找苏菲亚。”
“只是侥幸没被魔物杀死,还觉得会有下一次?”
“求你。”
阿托黛尔稍加思考,按住格格丽亚腹部的伤口。
“呃——!”
格格丽亚顿时弓起身体,伤口宛如有无数个钩子在里面撕扯。
紧接着,另一只手卡住她的下颌。
一股无法抗拒的蛮力迫使她向后仰头,脖颈的筋腱被拉得发出哀鸣,整个躯干像破布一般被重新展平。
伤口彻底敞开。
不再只是痛,而成为暴露在空气中一呼一吸的裂口。
格格丽亚从咬紧的牙关中,听到自己断续的抽气,接着变成一声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哀嚎。
“安静。”
阿托黛尔用原本卡着下颌的手封住她的口鼻,另一只按在伤口上的手则更用力地压下去。
眼前发黑,耳中轰鸣。
袖口、灰尘与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掌心的汗液,将格格丽亚的哀嚎与空气一同堵回喉腔。
她根本没有在止血,而是要将还没有流出来的血,全部从裂口处挤出来!
她!
她要杀了我!
这一刻,格格丽亚意识到,比起未知的魔物,眼前正在救自己的人,或许更接近死亡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