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幽暗，唯有扑朔摇曳的烛火，为这冷冰冰的雨夜提供一点温光，照亮两张久久静默的脸。
空气凝滞如琥珀，连灰尘也静静悬浮，聆听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
琼恩忽然发现，人的成长就是一个不断发现自己无能为力的过程。十二岁时，他拿着巴恩叔叔送给他的旧弓，漫山遍野地跑，什么也不害怕，什么小动物他都敢扑过去追。
十六岁时，他觉醒成了勇者，从此进入军营，被无数训练任务所包围。
他第一次知道世上有那么多自己不会的事。
军营生活虽然艰苦，但他每天都很开心，饱含希冀，因为他终于可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那时他是真觉得自己少年意气，雄姿英发，无所不能。
后来，他成年了，走上战场。
这是他面对的第一个坎儿，真实的战争，真实的厮杀，他的每一个命令都会让昨日还把酒言欢的战友冲锋赴死，他的每一次失误背后都是真实的人命。
他开始明白自己的愚笨、弱小、粗心。
所幸他克服了，因为始终有个信念支撑着他——打败魔族，还世道一个朗朗乾坤，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正义的，任何牺牲也都不是白费的。
他不是什么嗜血屠杀的刽子手，他是人类代表正义的勇者。
可现在，琼恩感受到了更深、更磅礴的无力感，那是否定整个旧日信念的残酷困局，也是足以摧垮他的熊熊悲哀。
——如果成为勇者都不能拯救那些陷入泥沼的人、都不能令大家获得幸福？
——那我掌握力量，到底是为了谁？
“琼恩。”乔纳森沙哑开口，这些日子管理镇内事务，给他这个并不聪明的老头子累得够呛，“我让各家各户都出一个年轻人去帮你吧，现在他们都很崇拜你，士气高昂。”
琼恩摇摇头，“不行，老师，洪水太湍急了，空有士气，没受过军事训练，连船都划不动，那是送死。”
——这也是为什么他从没考虑过“组织灾民救灾民”。
尘民本就忍饥挨饿，体能不好，持续的暴雨还会迅速带走本就吃紧的温度和体力。面对湍急的洪水，除非那些从小水性极好的，基本上尘民只要敢下，那就敢死，一个弄不好，跟逼人跳河搞屠杀没什么区别。
在郁金香领，救灾这种事，一般都是精锐士兵干的，也只有受过军事训练体魄优秀的精锐士兵能承担这种任务。
“那怎么办。”乔纳森叹气。
千难万难，求人办事最难，或许琼恩可以撕破脸，凭武力搞强迫威胁。
但这同样也是在透支他未来的信誉和号召力，属于不到绝境不能用的策略。
除非琼恩打算用个人武力，做一个绝对不容置疑的“暴君”，并且随时做好血腥镇压全世界的准备，否则必须谨慎使用暴力。
而且……乔纳森知道，琼恩是绝对不会这样去做的，因为对他而言，尘民是人，禁军是人，圣教军也是人，他不会为了一方去武力强迫任意一方。
否则他为什么非得帮助尘民，不干脆从一开始，就倒向更强大也更符合他自己身份立场的贵族呢？
“算了，我自己去吧。”琼恩揉揉鼻尖，苦笑两声，“我想想办法，其实我在魔王城，和魔王里亚学到了很厉害的一招，只是很难持久……”
他低头思索：“原本只能坚持五六分钟，我试试能不能继续突破极限，从五六分钟，变成五六小时，甚至五六天……如果真能坚持五六天，或许我就能救下所有人了。”
“你别把自己给烧成灰喽。”乔纳森一瞪眼，虽然他没学过魔法，但用屁股想都知道，强大的魔法肯定也会伴随代价。
否则，这么强力的魔法，魔王里亚为什么不一直用？
“我知道，我会注意的。”琼恩随口敷衍。
他背起圣剑，准备出门离开，结果刚迈步，就看到了门口鬼鬼祟祟的莉雅。
“嘿！莉莉！在干嘛呢？”他咧嘴笑。
压抑沉重的生活总要有东西能让人放松下来，偷得一刻喘歇。对琼恩而言，这个能令他紧绷神经舒缓的东西，就是“莉莉”——他养的可爱小生物。
“唔……”莉雅听到勇者轻唤，吓得蹦跶起来，赶紧把木板反扣到地上，一屁股坐上去。
“呜哇，莉莉在，莉莉在，练字！”她心虚撒谎。
琼恩蹲下身，揉揉莉雅小脑袋，他轻声说：“朋友准备去做一件很难的事，莉莉，你想不想陪朋友一起去？”
“唔，算了？莉莉想练字……”莉雅目光闪躲。
“那好吧。”琼恩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
但他转念想，洪泛区也不是什么安全地方，万一自己一不小心，把莉莉弄丢了，哭都没地方哭。
琼恩顺手掏出兜里那颗超高纯度水晶——亦是科比里奥的老婆本，递给莉雅，“喏，拿去玩吧。记得千万别弄丢了，这个很贵，能卖很多很多金币。”
莉雅疑惑接过，手一摸，又一感受，顿时噗躯娇震。
我勒个去！
最高纯度的魔力紫水晶？哪儿弄的？老板阔气啊！
不夸张地说，这么一颗紫水晶，够买莉雅一整座魔王秘库了。
【不对……好像不止一座，这玩意儿没那么便宜……】
莉雅忽然想到什么，脸微微红。
帝国的顶层交易动辄几千几万金币，实际当然不可能让仆人随身背个麻袋。
那样一点也不上流，更不优雅。
因此从魔石矿中发掘出来的高纯度紫水晶，就自动顶替了这一生态位。不仅是交易，帝国的贵族女孩儿们，也以这种水晶制成的饰品为“顶奢”。
像这种品相极好、辉晕灿烂、内部清澈又带龙纹的，价格至少能抵十万金币，还有价无市。
倘若送给一位贵族女孩儿，或者制成结婚对戒，婚礼上那么一亮……对方能幸福到直接晕过去。
虽然莉雅并不是什么“贵族女孩儿”，但还是见猎心喜，美美把玩，表现得爱不释手。
见自家噗噗这么喜欢，琼恩流露欣慰笑容。他又揉两下莉雅的小脑瓜，搓过那柔顺光洁的粉色长发。
随后，他站起身，准备再一次出征。
“朋友！”
琼恩全身着甲策马出发的时候，莉莉娇嫩甜媚的嗓音忽然从背后传来。
他蓦然回首，竟望呆出神，棕瞳渐深。
温柔月辉洒在“莉莉”娇小的身体上，泛着微光，与黑夜一同模糊了肤色，模糊了质感，更模糊了大小。
暴雨中她美得像个真正的人类女孩儿，亦像个不舍送丈夫出征的妻子。
“加油呀！朋友！”莉雅娇俏笑笑，“不要害怕失败！莉莉会一直站在朋友身后，支持朋友的！”
琼恩没说话，只是遥遥朝她挥挥手，做了个军中“等我凯旋”的手势，穿上盔甲的他愈发魁梧，浑身散发着一种锋锐又刚硬的魅力。
即便莉雅，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比本王帅那么一丢丢。”
马蹄声渐远。
莉雅意犹未尽收回目光。
她翻起屁股下那块写到一半的木板子，发现积水弄花了字迹，顿时气龇牙咧嘴：“麻了！又得重写！”
捡起地上炭碎，勇者家的噗噗姑娘又勤笔耕耘了起来。
雨水打湿她的碎花小连衣裙。
娇曼如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