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洗尘自然是从一顿饭开始的,因为坐车5小时与20小时基本没什么差别,人都是会饿的,特别是在限速120km/h的路上大伯开出了150km/h,这时候是个人就会晕,吐点“文明”的餐食也是进入深山的一个必要步骤。
如果说乡村吃的和城里有什么不同,那应该是油的差距。在城里,长期以来摄入的油是要更多的,而且出行方便消耗的少,油也是千篇一律的植物油,这样时刻都有很强的饱腹感。在他的家乡,一顿饭的油是很多的,各种各样,汤里有鸡油,炒菜也有植物油,亚麻籽油,最重要的是猪油。猪油一般来说有一种,但我认为是两种,肥膘炼成的油和油渣都是油,功能都差不多,而我父亲好油渣,曾是他童年少有的荤腥,以至于偶尔他一时兴起买来肥膘炼油也是两顿就把所有油渣吃完了,留下一大碗猪油让两个城里人发愁。不过一般来说,猪油才是最重要的一个,它看上去像掺了泥土的果冻,但是一勺子下去又是双皮奶的质感,挖下一块内里又露出慕斯般的分层光泽。不过它目前是不能直接吃的,这简直比西方人冷吃黄油更邪恶而恶心,正确的做法是加进去润锅,且用的越多菜越香,乡下只要用猪油,那就不喜欢别的油混用。
一些现代的乡村智慧只能在鸡而不是其他牲畜身上体现,因为大畜生被归于集约化养殖,有专人屠宰,而且价值比自己屠宰更高,现在即使春节也不做杀猪菜,从市场买大畜生的肉更划算。鸡就不同了,由于不杀猪了,杀鸡就是一个充满礼节的行为,要我分析,杀牲畜迎客的传统可能源于牲畜献祭的行为,之后衍生出的介子推的割肉邪乎传说估计也受到此等传统影响,本质是将自家的价值拿出显主人的大方好客,和“疯子”介子推的区别只在于自家牲畜的肉和人的肉认为哪个更贵了。关于鸡的做法,剔除可能会迎来城里人反感的排泄口部分,汤是必要的。鸡汤上浮着鸡油,口味却异常清淡,我基本上是避免吃肉的,因为根本嚼不动,每当我收到长辈给的鸡腿时,总是笑笑尽量装着难以下咽的样子慢慢吃,防止再给我其他鸡肉。要说最妙的还属于鸡杂粉丝,没有异味,鸡肉的精华都进入了粉丝,令人胃口大开,偶尔不吃米饭把这道菜当主食也是没问题的。
当然宴席少不了的就是酒,而且只有白酒。与城市相反,啤酒是需要在商店额外购买的稀罕物,基本上不额外要求是不会提供的。宴席分两桌,不是传统的女尊男卑,单纯以喝酒与否区分,类似于兵役,成年男性有责任喝酒,女性如果能喝也可以坐上酒席,当然除了嗜酒的女性大部分都是代替丈夫前来,毕竟酒席按规矩至少每家一位。当然作为成年男性的客人,我是需要坐上酒席的。
白酒的品牌名不见经传,甚至有可能没有品牌-是酿酒厂的边角料,也是中国最便宜管醉的酒,经常喝这些无印酒的都是十里八乡的老酒鬼,说不定哪天就醉死在田边的那种。我的爷爷生前也是酒鬼,据说喝的酒按吨算,直到死前都遵循着每天至少三杯酒的习惯,甚至早饭也喝酒。
当然按照我和父亲的关系,必然是要让他给我挡酒的,然后我还要装作孝顺给他扛回客房,然后随他去吧,反正死不了。不过正因为我这么想,之后就出了岔子。
酒席大概是父亲兄弟四人的家庭,加上出嫁的姐姐家过来,有一两个我不认识的就非常正常,他们大抵是能将女儿或孙女嫁给我的远亲,这么说应该就能明白七大姑八大姨在农村的重量级。问题是,二伯家住在镇子里,收到我们来的消息很晚,不参加这次酒席,但是他儿子,我二堂哥舔着脸就来了-当然是商量借钱,顺便蹭饭了。
酒过三巡,大家将醉就醉,突然大伯接到电话,是二伯母打来的,说二伯死了。除了我,大家都很震惊,特别是受酒力影响,二堂哥受打击最大-毕竟是在场的二伯唯一直系亲属。由于本不怎么使用理性思维,或者清醒时低声下气太久,竟开始打砸大伯家的物品,我见状便也恐惧了,将父亲抬了出去,进入了客房。半晌,大伯让我们离开这里,理由是二堂哥开始怪罪父亲的命运眷顾使他父亲自暴自弃,并归结这个事件为父亲的过错,竟要追杀我们。我不了解这里的人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便认真的询问解决方法,答案是回到老家。
所谓老家,便是以前爷爷奶奶与父亲四兄弟生活的大院,是木匠爷爷亲手造梁的房子,但由于建造时候没有水电,连厕所都是茅厕样式,问题积少成多,大伯便在200米远处村口建了自己的房子,与大多数村民一起,形成一个拥有现代设施的社区,但是200米外,那个老家,就连水井也荒废了,因为大规模养猪造成的地下水污染,井被封闭,我在小时候玩弄过的井中清水再也出不来了。
打开铁门,便是一大群的,说不清名称的植物,它们已然在砖缝里形成了自己的花园,木头的房梁上是一群群的鸟巢,里面是嗷嗷待哺的雏鸟,我把父亲抬到一楼尚能居住的房间中,填补缝隙,清除虫子,清扫沾满灰尘的席子,垫上脏衣服将父亲放上。这简直是战争年代的体验。
我们藏了一天一夜,告诉清醒的父亲现状后,他长叹了口气,就像作业没做完的我一样。但是他只叹了一口,便将其他的咽了下去,开始讲故事。
他诉说的都是过去,都是我想不到的荒芜的故事,似乎没有什么波澜,没有什么起色,那时候多么苦,多么难以生活。似乎是我也没得什么事做,我便静静听着,这大部分故事,与我听到的兄妹们的境遇,和鲁迅闰土的故事一结合,我竟说不出个所以然。之后,我听到了一个比较感兴趣的故事,是关于爷爷的。
爷爷信天主教,是因为传教士经常给好处,比如面粉,比如鸡蛋。我不禁想着,历史上的一切圣战加起来的总和不过一盒鸡蛋的赠与。所以实际上他是不信的,毕竟嗜酒如命,也说不上多么好的品行,若是因为予取予求就每周去弥撒,说明教会赠予的比他使用弥撒时间耕作的产出还要多,这也算很滑稽的,不过当时大抵就是这样。但是说他完全不信也不准确,作为木匠,他坚信自己能得到一个基督葬礼,于是他每年都打造棺材,不写遗书,只是打造棺材,自己的棺材,或许边打造边期望死后能躺在里面,充满鲜花。但是他连这个愿望都没有实现,他死时早已推行强制火化,骨灰盒放棺材里显然是浪费了,更何况也没有地方埋葬。看来相比他的儿子们,命运显然更不眷顾他,在经历了90%的苦难人生之后,那10%是用他苦难中祈求的梦想换来的,他将淤泥中的莲花花苞折去,换了一壶有品牌的白酒。
本来这次归乡,父亲想久违的与兄弟还有姐姐一起悼念自己的父亲,他想这或许是兄弟姐妹齐聚一堂的之后机会,如今也永远达不到了。他也不落泪,也不谈起,摆起了家中常有的放松姿态,也不管自己的衣服多么脏。本来爷爷就是秘密葬在了野山上,若无人引路,怕是永远找不到了。
但此时我正在想更邪恶的东西,对父亲的厌恶最后一次探出了头,为什么我们要悼念,无论生者如何悼念,死者的时间已经定格,也不会得到事实上的宽慰,我开始否认这次归乡的意义了。
第一个过来的,是行动不便的奶奶,他带来了两瓶矿泉水和一袋食物,塑料袋里有塞得尽量多的馒头,和两个鸡蛋。在5年前,爷爷在世的时候,我们在老家吃早饭,爷爷特意藏了一个鸡蛋给我,如今鸡蛋早是哪怕在农村也唾手可得之物,他却仍然认为十分珍贵,尽量展示出对我的善意,当时的我不太领情,但如今却十分辛酸。这次,父亲的母亲却也为自己的儿子准备了一个。
我在想,若我也有这个福分,母亲仍然在我的身边,我会不会不这么冷漠?我的人生会不会更好一点?可惜没有如果,唯一能确定的是,我能这么想,说明我还是不够饿。
我还是决定把两个鸡蛋给胃里的东西吐的差不多的父亲,我也没什么心情吃饭。我骗他奶奶拿了四个鸡蛋,但是他只吃了一个,另一个也不剥壳,就那么圆滚滚的放着,没人碰它,形成一种平衡。父亲和赶来的大伯好说歹说把奶奶拉回去了。
过了大概五小时,第二个人来了。我说大概,是因为电子设备全都没电了,而这间房子是没有电的,我只能说那时是近黄昏了。
来的是四堂妹,带着我们的行李,她的父亲,也就是四叔负责“关押”危险分子,大堂哥带着孩子先回城里了,大伯安抚奶奶,自然只有她来送东西。农村的女人自然是不穿裙子的,她的体力应该能追上100遍我不带喘气的,所以即使两个行李箱一个人也带来了。至于印象,只剩下美丽了,雪中送炭的冲击力不亚于小时候拿摔炮炸一圈村民家。
父亲又睡了,我们便谈起一些事,专业,工作,生活,之后才是怀念。我发现人类总是顽强的,大多数,或者绝大多数都如芦苇一样飘摇着自己一生,无论何时,无论何处,没那么容易断,即便没有能在城市立足的稳定工作,退而求其次在物价更低的镇子里打工也是不错活法。不过无论何时,似乎所有的职业都默认女性无法承担艰难的工作,尤其是无法进入城市的女性。我小心翼翼的不去吹嘘城市,但她似乎并不在乎,她似乎觉得,就这么在城市的大门前停下来也挺好,有机会就努力一下,说不定嫁一个好人就能进城了。我说城里人心机的很,不会填错专业的男人大多数也不会喜欢填错了专业的女人。我们笑了笑。
我又感叹到我们三个的经历。二堂哥,我,四堂妹,每一人之间只差了一岁,但是从父亲考入本科开始,尚未出生的我们似乎就走入了如今的境遇。她只是叹气,说到底她也是来问我一些现实问题的,至于叙旧应该是附赠。所以我不会告诉她,我在想一些社会问题,但我只是想想,这些最资深的教授都会避而不谈的问题,我是在任何人前都说不出来的。
还好还好,我想至少鲁迅应该会很高兴,因为如今即使在偏远的中国农村,也能买到城里同款的牛仔裤了,思考并治疗命运症结的权力普遍的分给了每个人,就近来说,世界更差了,因为这些必然将人引入空虚的思考给了那些从不必思考这些的人新的机会挑选他们的饰品,但是长远来讲,世界在混乱的思想中进步的速度加快了,虽看不到最后的彼岸,人们仍然在挣扎,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