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2025 年深秋的一个清晨,一切都改变了。
第一缕阳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寒意,但已足够照亮那些突然出现的巨物。它们或矗立在城市中心,或矗立在广袤平原之上——银白色的「丰碑」
首批「丰碑」出现在北美和南美一带,然后在一天之内,按照经线合理地排布在了全球各个人口聚居区。
据初步调查,「丰碑」是人类无法理解的一种技术,它能通过周围的元素,合成出各种人类需要的食物。
最初的狂喜席卷了世界。新闻主持人用激动得发颤的声音宣告着人类的新纪元,2025 年 11 月 8 日,被定为人类彻底战胜饥饿的纪念日
1
周五的下午,阳光斜照进写字楼,给工位镀上了一层慵懒的金边。陈渊点击发送键,将第三份地产规划蓝图精准地投递到领导邮箱。提交完成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卸下了千斤重担。
桌角的电子钟数字不偏不倚,刚好跳到 16:30。陈渊像被弹簧弹起一样,抓起背包甩上肩,动作一气呵成——然后,精准地在门口和正要进来的林总撞了个满怀。
「嘿!臭小子,」林航被他撞得一个趔趄,笑骂道,「拿我这么高的工资,下班铃响得比学校打铃还准,多一秒钟都不让我榨是吧?」他边说边轻轻捶了一下陈渊的肩膀,像是长辈对晚辈的熟稔调侃。
陈渊嘿嘿一笑,目光精准地落到林总手上提着的那个透明餐盒上:「林叔,咱大哥别说二哥。您这急急忙忙的,是又去『丰碑』那儿拿了什么好东西?让我猜猜……是蟹黄面?」
林航被戳穿,愣了一下,随即爽朗地大笑起来,扬了扬手中的袋子:「就你眼尖!行了,你的规划我粗略扫了眼,没啥大问题。今天周五,赶紧滚蛋吧,再磨蹭一会儿,『丰碑』底下的队伍能排到明年去。」
他摆摆手,提着那碗香气似乎要透出来的蟹黄面,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星城的初夏,下午四点半的太阳依旧带着点不依不饶的燥意。陈渊小跑着穿过两个街区,来到 IFS 商场旁那座编号 21 的「丰碑」前。
当他看到那蜿蜒曲折,几乎要甩到旁边小巷里的队伍时,脸色瞬间垮了下来,心里哀叹一声。
「果然……人生的尽头是给『丰碑』排队。不管你觉得自己来得有多早,总有退休大爷大妈能用充裕的退休时间教你做人。」
他抬起头,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前方的人群。队伍大概排了十七八个人,构成堪称经典:主力军是时间富余的中老年人,中间夹杂着几个和他一样刚下班的年轻社畜,脸上写着同样的疲惫与渴望。
不过,有一点倒是好,在「丰碑」面前,众生难得平等——无论贫富老少,想吃什么都能吃到,也都得老老实实在这儿站着。
「十七八个……按每人一分半算,嗯,大概三十分钟。争取五点半前到家,不然叶大小姐的信息轰炸和闭门羹就要准时送达了。」
陈渊叹了口气,认命地掏出手机,埋头扎进了虚拟世界的厮杀里,用游戏的快感麻痹排队带来的焦灼。
队伍像蜗牛一样缓慢而坚定地向前蠕动。终于,轮到他了。他收起手机,快步走进「丰碑」那极具未来感的内部空间。
无论来过多少次,每次步入,他依然会被那巨大的、浑然一体的银白色流线型穹顶所震撼。内部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或结构,光线柔和地从中渗透出来,照亮一切,简洁、高效、冰冷,却又充满了一种神性的美感。
他熟练地在触控屏上操作:两份小龙虾,一份麻辣,一份蒜蓉。点击确认。支付了近乎象征性的价格,一份一元钱。
屏幕暗下,内部传来一阵极其轻微、若有似无的嗡鸣声,像是某种能量在高速运转。陈渊一直不确定这声音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一分钟后,伴随着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气流声,眼前半球形的光滑舱盖无声滑开,两份冒着腾腾热气的龙虾餐盒静静地躺在其中,红油赤酱,香气扑鼻——完美复刻了这座城市最受欢迎的口味。
赶紧拿出手机看了一眼:17:15。时间有点紧了。他一把抓起餐盒,冲出「丰碑」,几乎是百米冲刺的速度钻进了最近的地铁站。
所幸周五晚高峰还没完全到来,一路畅通无阻。当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合租公寓的门口时,时间刚好卡在五点半的临界点上。
刚抬手要敲门,门内就传来一个清亮又带着点蛮横的女声:「我要的麻辣小龙虾带了吗?说好了,不带不给开门!」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门锁还是传来「咔哒」一声轻响,显然是解锁了。陈渊无奈地推开门,一只手臂立刻如闪电般从门缝里伸出来,精准地夺过他手里的餐盒,动作之迅捷,堪比野外的猫科动物扑捉猎物。
陈渊一边弯腰换鞋,一边对着屋里叹气:「叶大小姐,您这身手,不去反扒大队真是屈才了。」
他对合租室友叶栖迟这种一到美食面前就原形毕露的行为早已习以为常,明明在外面也是穿着制服、一脸正气、能独当一面的派出所副所长,怎么回到家就跟饿了三天的馋猫一样?
他换好鞋走进客厅,只见叶栖迟已经毫无形象地盘腿坐在沙发上,面前摊开着餐盒,她正徒手剥着一只红艳艳的麻辣小龙虾,吃得满手是油,而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
电视里,新闻主播正用字正腔圆语调播报着国际新闻:「……据悉,澳大利亚耗资巨大的『云端金融城』项目已于今日全面竣工。该项目坐落于赤道附近,充分利用地缘优势打造全球算力中心。值得注意的是,该项目占地极其广阔,原址上的大片天然草原及周边所有农田牧场均已为项目让路……」
叶栖迟**了一下手指,声音有点含糊不清:「喂,陈渊,你不觉得有点可惜吗?」
「可惜什么?」陈渊在她旁边坐下,也打开了自己那盒蒜蓉味的。
「那么大片的草原和农田啊,说推平就推平了。以前课本上不是说那是地球的皮肤吗?」
叶栖迟微微嘟着嘴,视线终于从电视上挪开,看向陈渊,眼神里有点较真的困惑。
「这有什么可惜的?」陈渊觉得有些好笑,一边剥着虾壳一边说,「现在哪个国家不是这样?谁不想发展得更快更好?土地资源解放出来,不就是用来干这个的么?再说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别忘了我是干嘛的,我就是吃『土地再规划』这碗饭的。人总不能一边靠着这行养活自己,一边又骂这行断子绝孙吧?那不成又当又立了。」
「可是就在五年前……『丰碑』刚出现一年的时候,」叶栖迟放下龙虾,比划着,「不是还天天强调要保证基本农田红线,要自力更生吗?怎么五年过去,感觉全世界都像换了本教科书似的?」
「你啊,真是操心命。」陈渊被她逗乐了,「天上掉下来这么大一张免费的馅饼,还是肉馅的,吃起来不香吗?最关键的是,现实就是,人们现在确实不需要那些田地来种粮食了。空出来的土地,与其荒着长草,不如拿来发展经济。你不拿去用,别人用了,你就落后挨打。这么简单的道理,叶警官,你这觉悟有待提高啊。」
叶栖迟哼了一声,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反驳,干脆伸手把碗里的红油浇在陈渊的小龙虾上:「你怎么话这么多啊,看我不辣死你!」
2.传讯(上)
两人闹了一会,最后把两盒串味了的小龙虾分着吃完了。吃饱喝足后,叶栖迟往沙发上一躺,漫不经心地开口:「你今天比平时回来得早啊,工作做完了?」
「嗯,没什么大事,就是一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地产规划嘛,看你这样子,也不忙?」陈渊笑笑,拿过遥控器,换了个自己喜欢的频道。
「喂!手拿开!」叶栖迟眼疾手快,一把将遥控器抢回来护在怀里,「我那是劳逸结合!再说了,最近是真闲……说来也怪,大家吃饱喝足,街坊邻居吵架的、小偷小摸的都少了一大截,天下太平得我都快以为要失业了。」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不过今天还真碰上一件磨人的事儿。」
「哦?快展开说说,让我开心一下。」陈渊立刻来了精神,摆出专心吃瓜的姿势。
叶栖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去你的!就是远郊那边有几户老人家,规划那边要建个新的商业综合体,条件谈得够好了,可人家死活不搬。守着自己那点宅基地和自留地,说那是命根子,比什么都重要。我嘴皮子都快说破了,愣是没辙。」
「补偿没到位?还是安置房不满意?」
「都不是!顶格补偿,安置小区环境比那儿好多了。」叶栖迟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老人家的想法不一样……他们觉得人活着得在地上劳作,死了也得埋进土里,这才叫归根。『丰碑』再好,那能埋人吗?」
她叹了口气,「其实吧,我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才六年,『丰碑』一来,天翻地覆,我们年轻人跟着浪潮跑都觉得晕乎,何况他们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土地的人。」
「这倒也是。」陈渊收敛了玩笑的神色,靠在沙发上,「想想六年前我毕业那会儿,房地产行业半死不活,我都准备好去送外卖了。结果『丰碑』一来,好家伙,遍地是黄金,只要会画图,就不愁没饭吃。真是……时也命也。」
「呸!你就是走了狗屎运,踩上了风口罢了。」叶栖迟小声吐槽,觉得不解气,又用脚尖轻轻踹了他一下,「典型的时代红利吃饱饱,少在那儿感慨人生了。」
两人插科打诨地闲扯了一会儿,窗外夜色渐浓。忽然,叶栖迟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尖锐地振动起来。她瞥了一眼屏幕,原本松弛的神情瞬间收紧了,像是被无形的线扯了一下。
她立刻起身,抓起手机,快步走向阳台,并顺手拉上了玻璃门。
陈渊下意识竖起了耳朵,但只听到模糊的只言片语透过玻璃渗进来:「……所有人?……紧急会议?……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好,我知道了,马上到。」
几分钟后,阳台门被拉开。叶栖迟走回客厅,整个人的气场已经变了。之前的懒散和嬉闹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绷紧的、职业性的干练。
她一边快速拿起沙发上的外套,一边语速极快地对陈渊说:「所里有紧急任务,我得立刻过去。你把家里收拾一下。」
「OK……」陈渊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有点懵,下意识地问,「能透露下什么性质的『紧急任务』吗?又是哪家老人想不开……」
叶栖迟停下动作,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明确地传达出「这是你能问的吗?」的信息。
「好好好,我不问,不问。您忙,注意安全。」陈渊立刻举手投降。
叶栖迟风风火火地走了。陈渊依言把狼藉的餐桌收拾干净,垃圾打包,然后舒舒服服地窝回沙发,挑了一部一直想看的爆米花电影,准备享受一个无人打扰的周五夜晚。
片头刚放完,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叶栖迟。
「喂?」陈渊有点意外,接了电话,「这么快就忙完了?效率可以啊叶所。」
电话那头,叶栖迟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口吻,背景音里似乎还有急促的脚步声和隐约的无线电杂音:
「不是。陈渊,你现在立刻来一趟派出所。」
「啊?我?」陈渊愣住了,「我去干嘛?给你送宵夜?」
「少贫嘴。立刻过来。」叶栖迟的语气异常严肃,「这是正式通知。」
3.传讯(下)
陈渊用最快速度收拾了一下,匆匆赶往叶栖迟所在的派出所。刚出地铁站,就看到叶副所长正在门口来回踱步,脸上带着少有的焦急。
「我来了,出什么事了?」
「快,跟我来!」叶栖迟一把拉住陈渊的胳膊,几乎是小跑着把他带进派出所。还没等陈渊完全反应过来,就被带进了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陈设简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上有台电脑和一些纸笔。桌子后面坐着个中年男人,一身简洁的制服,长相普通,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类型。
「江负责人,」叶栖迟喘了口气,「这是我室友陈渊。他今天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去过二十一号『丰碑』。」
男人抬头看向陈渊,笑了笑:「陈先生,请坐。别紧张,您没有违反任何法律,只是今天出现了一些特殊情况,我们需要向您了解一些现场情况。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江崖,国安部的。」
陈渊松了口气,简单和江崖握了握手,在对面的椅子坐下:「江先生您问吧,我知无不言。」
江崖开口问道:「听说您今天下午四点到五点之间,在二十一号『丰碑』附近,是吗?」
「对,准确说是四点半到五点……大概五点十五分出来的。」陈渊回想了一下答道。
「那您当时有注意到什么异常情况吗?任何不寻常的细节都可以说。」
陈渊一时语塞,那会儿他正埋头打游戏,哪顾得上观察周围。
江崖看出他的为难:「不急,慢慢想。如果实在想不起来,也可以先回去休息,之后有任何发现再联系我们。」
「等等,」陈渊突然想起什么,「时间,时间不对。」
叶栖迟和江崖同时看向他:「时间?」
「一般来说,一个人用『丰碑』最多两分钟。我是四点三十二到的,五点十五分离开。当时我前面排了十七个人左右,算上我顶多二十人。按理说最多四十分钟就能完事,实际上却花了四十三分钟。中间明显多出来一段时间。」
「这就对上了……」江崖低声自语。
「对上了?什么对上了?」叶栖迟和陈渊异口同声。
「早些时候,我们接到上海的消息,他们那边的『丰碑』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江崖的手机轻轻响了一声,他瞥了一眼,「北京和武汉也有消息了,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这些『丰碑』都停滞了大约五分钟。」
「可是……这好像也没什么影响吧?」陈渊试探着问。
「目前看确实没什么影响,」江崖神色依然严肃,「但六年多以来,这种事从未发生过,必须引起重视。甚至不排除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两人再次齐声问道。
「别的国家研究出了『丰碑』的原理。」江崖眉头紧锁,「如果这是其他国家造成的,那他们完全有可能彻底关停所有『丰碑』,这对我们将是毁灭性的打击。」
「那……还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陈渊小心翼翼地问。
「感谢您的配合,暂时没有了。只是这件事还请保密,我们还不打算让外界知道。」
「当然。」答应下来后,叶栖迟和陈渊一起走出了派出所。
「你怎么看?」叶栖迟问道。
「什么怎么看?」
「江负责人说的啊,你觉得有可能吗?」
陈渊摇摇头:「不太可能。」
「为什么?我看说得通啊。」
「如果真有国家掌握了这种技术,能瞬间关停这么多『丰碑』,那肯定会追求一击毙命,怎么可能只是关停五分钟,那不成打草惊蛇了吗?」
「哟,没看出来,还有点小聪明。」叶栖迟轻轻踹了陈渊一脚,「不过,还挺有道理的。」
4.回家
两人从派出所出来,已是晚上九点。星城五月上旬的夜晚,闷热潮湿,仿佛一块拧不干的厚毛巾裹在身上。才走到派出所门口,两人的额角都已微微见汗。
「小渊子,」叶栖迟眼睛一眯,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发挥一下室友之间相亲相爱的好品质,帮我去二十号『丰碑』那儿捎份凉面呗?求求你啦。」
「少来这套,」陈渊毫不客气地戳穿,「那得绕好几百米,想吃自己拿去。」
「热嘛——就这一次!拜托拜托!我在地铁站口等你哈!」叶栖迟说完就想开溜。
「站住!」陈渊一把拽住她的包带,「你嫌热我还嫌热呢,我帮你带了那么多次饭,轮也轮到你跑腿了。这叫啥?这叫『诸将皆言君恩,今当献身以报』!」
「唉,玩三国杀玩的,」叶栖迟撇撇嘴,但还是妥协了,「老规矩,不要香菜,不要辣,对吧?」得到陈渊肯定的眼神后,她认命地叹了口气,转身融入夜色里。
等两人终于折腾回公寓,叶栖迟第一时间闪进浴室,哗啦啦的水声伴着她的喊话从门缝里钻出来:「陈渊!帮我把面里多倒点醋!谢啦!」
「知道啦——」陈渊拉长声音应着,一边打开电视,继续播放之前没看完的电影。没过多久,叶栖迟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一屁股陷进沙发里,用浴巾胡乱揉着头发。
「说真的,」她声音闷在毛巾里,「今天这事,你到底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陈渊眼睛没离开屏幕,「我俩这级别加起来,连这事儿的边儿都摸不着。要我说,没准就是那个给人类『丰碑』的大神,昨晚喝多了,手抖了一下。」
「可六年多了,头一回出这种幺蛾子,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怕啥?」陈渊终于转过脸,耸耸肩,「天要是真塌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砸不到咱俩。再说了,真有问题,全人类都没个好,谁也跑不了。与其瞎操心,不如舒舒服服把今天过完。」他重新瘫回沙发,一副「天塌下来也别叫我」的架势。
「你这人说话真是……」叶栖迟噎了一下,摇摇头,「虽然听着像摆烂,但好像……也没什么毛病。」她叹了口气,放弃深究,夹起一大筷子面条塞进嘴里。
下一秒,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我呸!姓陈的!你要死啊!!!」
「又怎么了大小姐?」陈渊被吓了一跳。
「我让你加醋!你加的是什么?!你自己尝尝!」叶栖迟痛苦地吐着舌头,整张脸拧成一团。
陈渊拿筷子尖蘸了点汤汁尝了尝:「呃……这个……失误,纯属失误!生抽和醋瓶子长得太像了……那什么,我这碗还没动,要不……你吃我的?」
「你这份没放香菜辣椒……」叶栖迟挣扎了两秒,最终还是对食物的渴望战胜了愤怒,恶狠狠地一把夺过陈渊的那份,「算了,总比吃生抽拌面强!」
「那个……咱商量个事,」陈渊眼巴巴地看着她,「分我一口行不?一口……」
「滚!」
「我也饿……」
「受着!」
她风卷残云般干完了面,吃饱之后脸色总算缓和下来。两人都没再说话,窝在沙发里,安静地看着电影片尾字幕滚动。
电影放完,叶栖迟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啊——不行了,我得去睡了。」
「今天周末诶,这才十二点不到就睡?」陈渊有点意外。
「不然呢?明天还得去跟那几位老人家磨嘴皮子,你以为我想早起啊?」叶栖迟翻了个白眼。
走到房门口,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别扭地加了一句,「你也别熬太晚,早点睡。」
「哎哟喂,」陈渊顿时乐了,「叶大小姐居然会关心人了?我老怀甚慰啊。」
「你他……」叶栖迟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是怕你半夜搞出的动静把我吵醒!」
「好好好,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陈渊话没说完,回应他的是叶栖迟房门「砰」一声毫不留情的关门声。
5.蒿里行
第二天一早,陈渊就被一阵急促而且毫不留情的拍门声从梦里拽了出来。他挣扎着睁开眼,拉开窗帘,窗外晓月尚未完全褪去,天边刚泛起一丝灰白。
「叶栖迟!你疯了?这才五点多!」他揉着惺忪的眼睛,胡乱套上衣服,没好气地拉开门。
叶栖迟站在门外,脸上堆满了过于灿烂的笑容,双手合十作祈求状:「哎呀,我突然想到,今天我单枪匹马去,肯定又是白搭。但你不一样啊!你是专业搞地产规划的,平时那种说服人的话术肯定一套一套的,说不定真能劝动那些老人家呢?」
「所以你昨晚假惺惺叫我早睡,是在这儿等着我呢?」陈渊抱着胳膊,没好气地瞪着她。
「也……也不全是啦!主要还是关心你身体健康!」叶副所长干笑了两声,眼神飘忽,明显底气不足,「帮帮忙嘛~下个星期带饭的任务我全包了!说到做到!」
陈渊最终也没能扛过叶栖迟的软磨硬泡,简单洗漱后,认命地坐上了她的车。两人在最近的「丰碑」拿了份包点,草草吃完,便朝着城郊驶去。
太阳逐渐升高,阳光把泛红的土路照得发亮。越往城外开,沿途的推土机和水泥罐车就越多,像一群钢铁巨兽,为城市的扩张开路。尘土飞扬间,正在被现代化脚步蚕食的土地映入眼帘。
直到穿过这片喧嚣的尘埃,几座孤零零的红砖房才出现在视野尽头,像是被时代遗忘的孤岛,脆弱但又固执。
车刚停稳,他们就看见一位老太太正抱着一袋饲料,有些吃力地往鸡舍的食槽里倒。
叶栖迟立刻跑下车:「王阿姨,我来帮您!」她伸手想去接,老人却像是没看见,固执地自己完成了这一切。
叶栖迟也没在意,转身又从旁边的大水缸里舀了水,仔细加到鸡笼的水槽里。忙完这些,她擦了擦额角的细汗,语气依旧热情:「阿姨,您看还有什么要我搭把手的吗?」
老太太这才叹了口气开口:「警察同志,真不用麻烦你了。我在这片地上活了一辈子,土都埋到脖子的人了,不想走了。」
叶栖迟还想努力:「阿姨,您想想,您辛辛苦苦养这些鸡、种这些菜多不容易啊。就一里多地外就有『丰碑』,您想吃什么都有,何必……」
话没说完,就被屋里一阵沉闷的咳嗽声打断。接着,一位佝偻着背的老人慢慢从门里挪了出来。老太太见状赶紧上前搀住他,叶栖迟也想帮忙,却被老人轻轻摆手拒绝了。
「丫头啊……」老人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夹杂着痰音,「我们这些老骨头,靠地吃饭吃了一辈子……总得知道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是怎么来的,亲眼看着它们长大,心里才踏实啊。那家伙里蹦出来的东西,咱看着……心里直发怵……咳咳……」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们这些老伙计,都是在这片地上出生的……死了也能埋在这儿,也算是对这片土地有个交代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老太太也跟着点头:「是啊,我们就想自食其力,不给儿女添麻烦,也不给政府添乱。那些修路盖楼的人,怎么偏偏就跟我们这几个老家伙过不去呢?」
叶栖迟还想再劝,老太太却摆摆手打断了她:「警察同志,你也看到,我老伴身体不好,我得扶他进去歇着了。真是对不住,让你来回跑了这么多趟。」说完便搀着老人缓缓转身往屋里走。
叶栖迟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着急地朝陈渊使眼色。
陈渊上前几步,轻轻帮老太太将老先生搀到一旁的旧藤椅上休息。他转身走进厨房,找出两个干净的杯子,倒了温水,微微躬身,将水杯放在二老面前的矮凳上。
「叔叔、阿姨,我叫陈渊,是叶警官的朋友,本身也是做地产规划的。或许……我能从更实际的角度,提供一些建议。」
王老太太还是摇头:「小陈啊,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但我跟老头子真的就只想安安稳稳留在这儿,不折腾了。」
陈渊语气温和却坚持:「我明白二位的心情,但能不能请您们听我说几句?」
「……好,你说。」老先生哑着嗓子应了一声,一句话没说完就又咳了起来。老太太连忙替他拍背,小心地喂了口水,好一阵才平复。
陈渊等老人呼吸平稳了,才继续开口,声音放得更缓:「您二位的身体情况,其实大家都看在眼里。您总说不愿麻烦儿女,可万一……我是说万一哪天夜里突然不舒服了,孩子要从城里赶过来,路上得花多少时间?真要有什么急病,能不能赶上见最后一面都不好说。」
「老先生,我说这话不是咒您,是真心替您和子女担心。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两位老人对视一眼,沉默了下去,浑浊的眼里明显有了动摇。
过了好一会儿,老先生才慢慢拍了拍陈渊的手背:「小陈啊,你说得……是有道理。」
他喘了口气,声音更哑了:「可我们俩,在这片土里刨了一辈子食……是真舍不得……舍不得啊……」
陈渊点头,自然地接过话头:「我都明白,但有句老话不知道您听过没?『泥瓦匠,住草房;纺织娘,没衣裳;卖盐的,喝淡汤;种田的,吃谷糠。』」
他语气诚恳:「靠着土地活一辈子,真享到福了吗?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真金白银揣进口袋里踏实。您说对不对?」
接着他话锋一转,声音也亮了些:「我有个朋友,老家也是农村的。『丰碑』一出来,他第一批进城找机会,现在干得特别好,都把父母接到身边享福了——日子比以前踏实多了。」
老太太还想坚持:「小陈啊,你不明白,地是我们的根呐,人不能不要根……」
陈渊摇摇头:「阿姨,我说句实在话您别介意——根不是地,根是人。是父母、是儿女、是一家人齐齐整整、平平安安。」
他向前倾了倾身:「政府给的补偿是顶格的,您要想去城里,安置房准备好了;要想折现帮孩子买个新房、减轻他们压力,也完完全全够用。让他们安心打拼,您二老也在身边有个照应——这才叫真正扎下根啊。」
一番话说完,屋里陷入长久的沉默。两位老人低着头,布满皱纹的手攥在一起,久久没有声响。
终于,老先生颤着声音开口:「小陈……那补偿款……」
「您放心!」陈渊立刻接话,右手在背后朝叶栖迟迅速比了个「搞定」的手势,「叶警官这边所有材料都准备好了,最晚明天就联系专人来和您细谈,绝对保障您所有权益。您看行吗?」
叶栖迟赶紧上前:「是的,我马上联系相关单位,尽快安排人上门。」
「好……好……」老先生喃喃着,手撑在藤椅两侧,挣扎着想站起来。老伴连忙搀住他,叶栖迟和陈渊也一左一右护着。
两位老人一深一浅、蹒跚地走向屋外那片小小的自留地。接近中午,阳光晒得土地发烫。老先生颤巍巍地弯下腰,枯枝般的手指插进土里,颤抖着努力捻起一小块淡黄色的土块。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将那点土抿进嘴唇之间,深陷的腮帮轻轻动着。
叶栖迟清楚地看见,有一滴混浊的泪,正顺着他深刻的皱纹,缓缓滚落进这片他厮守了一生的土地里。
太阳逐渐升至天顶,毒辣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两位老人依旧如同被钉在土地上般蹲坐着,影子在脚下缩成小小两团,仿佛要与这片土地一同被晒化。
叶栖迟和陈渊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担忧。叶栖迟上前一步,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叔叔阿姨,日头太毒了,咱先进屋歇歇吧,别晒坏了身子。」
老头像是从一场深梦中被惊醒,嘴唇嗫嚅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老太太连忙拿起旁边的搪瓷杯,小心地喂他喝了点水。冰凉的井水润过干裂的嘴唇,老头沙哑的声音才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来:「好……好……回屋,都回屋……」
挪回阴凉的红砖房内,仿佛回到了另一个世界。两位老人缓了好一阵,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老太太犹豫了片刻,还是开了口:「警察同志,还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阿姨您说,只要我们能办到,一定尽力。」叶栖迟立刻弯下腰,凑近倾听。
「不是我自己的事……」老太太斟酌着语句,「是我当年一个知青姐妹,她就住在这附近。这次修路,她那房子偏,没划进路线里,本来我们两家还能互相照应着……要是我们这一搬走……」
叶栖迟立刻明白了:「阿姨,您这位朋友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
「唉,不好过啊。」老太太叹了口气,「她家男人大前年走了,有个儿子,这六年统共就回来过两次,连他爹走那天,也只待了两天就急匆匆回去了。钱倒是每月都打,不过家里各种事情靠她一个人撑着,难呐……」
老头也忍不住插话,语气里带着不满和心疼:「是啊!再怎么忙,也不能把老娘一个人扔在家里不管不问啊!警察同志,您看这……」
「您放心,我们这就去了解情况。」叶栖迟连忙答应。
陈渊也适时开口:「叔叔阿姨,别担心。她住的那一片区域,迟早也在整体发展规划里。我们会尽力争取,看能不能把周边的配套和补偿政策都提前落实下来。政府对这些问题都很重视,绝不会让任何一位老百姓吃亏。您二老就把心放肚子里。」
「好,好……有你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老太太脸上终于露出些许宽慰的神色。她站起身,蹒跚着走进里屋厨房。不一会儿,她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出来,不由分说地塞到叶栖迟和陈渊手里,「乡下人,没什么贵重东西,这是我们两自己做的红薯干,你们带着垫垫肚子。」
「阿姨,这不行,我们有规定……」叶栖迟下意识地想推拒。
陈渊悄悄在背后捏了捏她的手腕,抢先一步接过袋子,笑得爽朗:「阿姨,她是警察,纪律严,不能收。但我不是啊!我替她收着!您放心,我保证完成任务,绝不贪污!」
二老都笑了,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好,好,还是小陈你有办法。」
陈渊和叶栖迟起身告辞:「叔叔阿姨,那我们就先走了,抓紧时间去您朋友那儿看看情况。」
两位老人互相搀扶着,一直把他们送到院门口才停下。
回到屋里,老太太正准备收拾杯子,忽然「咦」了一声。「老李,你看这杯子底下……」
老头伸手握住那个旧搪瓷杯的把手,轻轻一提。
杯子下面,稳稳地压着几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币。老人的手微微颤抖着,将那带着体温的纸币紧紧攥在手心,枯瘦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6.密密缝
陈渊和叶栖迟沿着老人指的方向,沉默地走了一段。乡间的土路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烫,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青草混合的气息。
忽然,叶栖迟打破了沉默:「喂,那红薯干……你没白收人家的吧?」
「我是那种人吗?」陈渊哭笑不得地摆摆手,「倒是你,从出来就耷拉着脑袋,这可不像你。」
「说不上来……」叶栖迟踢了下路上的小石子,「就是看着两位老人那样,心里有点堵得慌。」
「我明白,」陈渊语气缓和了些,「但往好处想,他们配合搬迁,生活条件确实能改善不少。再说了,『丰碑』出现后,耕地置换、土地再开发是全球大势,各国都在做,我们只是……顺势而为。」
「好啦好啦,陈大规划师,大道理我都懂,」叶栖迟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头发,「算了,不说这个了。只希望他们去了城里,真能过得开心吧。」
没过多久,一座孤零零的红砖房出现在丘陵边缘。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门前的树荫下,借着树叶间透下的斑驳的阳光,眯着眼专注地缝补手里的一件旧衣服。
在屋子不远处,一座小坟包孤零零立在那里,上面插的纸穗几乎都秃了。
听到脚步声,老人猛地抬起头,眼中一瞬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她下意识地咬断线头,扶着椅背想要站起来——却在看清来人的模样后,目光迅速黯淡下去。她默默地坐了回去,抿了抿线头,又低下头继续穿针,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期待从未发生过。
叶栖迟快步上前,柔声道:「阿姨您好,是王阿姨让我们来看看您的。请问您是张兰心阿姨吗?」
老人没有抬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手上的动作一刻未停。
「张阿姨,我们是想来了解一下您的情况,」叶栖迟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更温暖,「或许可以帮您提前争取一些补偿和安置政策,您看……」
「不用了。」张兰心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却异常坚决,针尖穿过布料的动作依然平稳有力。
「您可能还不清楚,补偿条件其实很不错的,而且——」叶栖迟还想继续解释,却被老人突然抬起的目光止住了后面所有的话。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
「我说了,不用。」她重复道,「我走了,我儿子就找不到家了。」
叶栖迟愣了一下,急忙说:「阿姨,您可以先联系您儿子呀?打个电话商量一下就好了啊。」
「联系不上。」老人低下头,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从他爹走了以后,两年多了……一次都没联系上。」
陈渊见状,上前一步,:「张阿姨,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区派出所的叶栖迟副所长。您个人联系不上,公安机关帮忙找人就容易多了。别的不说,单凭您儿子每月给您汇款这条线索,找到他就不是难事。您说对不对?」
叶栖迟立刻接上:「是啊阿姨,现在技术很发达,找人真的不难的。您给我们一点时间……」
「真的……不难?」张兰心手上的针线活停了下来,她抬起头,浑浊的眼里第一次有了细微的波动,像投入石子的深潭。
「当然!您放心……」叶栖迟趁热打铁。
「那到时候再说,」老人却再次摇了摇头,语气没有丝毫动摇,「我要亲眼见到人。至少……要亲耳听到他在电话里跟我说。不然,我就在这儿等他回来。」
「好!没问题!」叶栖迟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应承下来,她轻轻拉了下陈渊的衣袖,两人转身离开,「阿姨,那您等我们消息!我们一定尽力!」
返程路上,叶栖迟握着方向盘,车窗外的阳光穿过云层,远处轮廓渐显的星城上,像是撒了一层金沙子。
「陈渊,今天真的多亏有你,」她的心情明显轻松了一些,语气也恢复了往常的活力,「谢啦!」
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身边人:「陈渊,你说……张阿姨的儿子,为什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陈渊?」
「算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嘴角却微微弯起,「睡吧。」
7.失踪?
陈渊不喜欢星期天。虽然同样是休息日,但一想到次日就要重返工作岗位,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倦怠感便提前笼罩了他,让这假期也变得索然无味。
叶栖迟一大早就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决心要尽快找到张兰心的儿子,好了却这桩心事。
百无聊赖之下,陈渊又把下周要交的规划案翻出来检查了一遍。临近中午,窗外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他只看了一眼便打消了出门的念头,熟练地在手机上下了单,叫跑腿去最近的「丰碑」取一份清蒸澳龙。看着 APP 上「预计 15 分钟送达」的提示,他决定趁这个间隙冲个澡,换换心情。
等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从浴室出来,一眼就看到了令他血压升高的一幕——叶栖迟不知何时回来了,正堂而皇之地坐在他的餐桌前,享用着他刚到的外卖。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腮帮子还鼓鼓的,含糊不清地打趣:「哟,陈少爷生活品质可以啊,午餐都这么讲究了?」
「讲究什么?这年头有了『丰碑』,龙虾和馒头也没区别。」陈渊没好气地夺回餐盒,夹起一块虾肉放进嘴里,「你不是去找人了吗?怎么这个点回来了?」
「别提了,」叶栖迟叹了口气,表情变得有些严肃,「我们派出所的系统里,一时半会儿还真查不到他确切的下落。」
「哦?」陈渊来了兴趣,「还有你们找不到的人?」
「很奇怪。基本信息是有的:杜若飞,湖南农大毕业生,『丰碑』出现后第二年毕业的,之后留校当了两年助教。」叶栖迟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用筷子戳着餐盒。
「这听起来很正常啊。后来呢?」
「问题就出在这里。」叶栖迟秀眉紧蹙,放下了筷子,「大概就在他父亲去世一段时间后,他辞去了助教的职位。然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最近一年多的所有记录,全是空白。」
「连你们都查不到?」陈渊真的有些惊讶了,「我还以为你们想找个人,就跟查快递一样简单。」
「哪有那么容易。」叶栖迟白了他一眼,「这个杜若飞,社交圈几乎为零,不然失踪这么久,怎么可能连个报案的朋友都没有?」
「可他每个月都给他妈妈打钱啊!这总是一条线索吧?」
「你以为我没想到?」叶栖迟的音调高了些,带着几分挫败感,「转账路径全是匿名的,用的手段比我们还专业!干净利落得像受过特殊训练一样。」
「这怎么可能?」陈渊难以置信,「他一个农大毕业的学生,反侦察能力比你们还强?难不成是个隐藏的天才?」
「说不好……」叶栖迟摇了摇头,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我已经联系了其他分局的同事,请他们帮忙在系统里再做一次交叉比对。但说实话……」她顿了顿,语气有些犹豫,「希望不大。这也是我为什么中途回来。」
「所以,一时半会儿,人是找不到了?」
「嗯,大概率……很难。」她点了点头,随即像是下定了决心,目光投向陈渊,「所以你下午没事吧?陪我去一趟农大,我们去问问杜若飞以前的教授,许明远。」
「啊?」
「我一个人去调查名不正言不顺,这毕竟不算正式案子。」叶栖迟神色认真,带着一丝恳求,「想来想去,就你最适合陪我去。我们都答应张阿姨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听到「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几个字,陈渊心里那点不情愿也烟消云散了。他点了点头:「好,什么时候出发?」
8.侵古道
初夏的午后,蝉鸣尚未连成令人烦躁的片响,只是左一声、右一声,稀稀落落地从浓密的香樟树叶间流淌下来,更衬出几分寂静。
车在湖南农大附近稳稳停住。两人下了车,走到校门口。保安亭里,一位穿着制服的大爷正趴在桌上打盹,听到脚步声,他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见是两个年轻人,便又若无其事地趴了回去,仿佛他们的到来不过是午后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这…这就完了?」叶栖迟难以置信地压低声音,「大学门口的保安,这么松懈的吗?」
「不然呢?」陈渊环顾着略显萧条的四周,低声道,「『丰碑』出现六年多了,谁还在乎怎么种地?报考农大的学生一年比一年少,上面拨下来的经费估计也捉襟见肘。这儿还能有个保安岗,已经算是个象征了。」
叶栖迟眼神一暗,轻轻叹了口气:「也是……唉。」
两人并肩走进校园。学生本就稀少,加之周末,校园里几乎称得上门可罗雀。道路两旁的花坛里,杂草钻出了头,无人仔细打理;地上的香樟落叶也只是被简单粗暴地扫成一小堆、一小堆,堆在路边。
再往前一段,出现了一小片土地,像是过去的试验田。如今地里零零落落地种着些蔫头耷脑的白菜和辣椒,一个耳朵上夹着根烟的男生,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提着水壶浇灌。
「哥们儿,来买菜的?」没等两人开口,男生倒是先抬起头,主动打了个招呼。
陈渊摇摇头,上前两步:「不是,我们是想来打听……」
「我就说嘛,」男生自顾自打断他,咧嘴一笑,「看你们这打扮,也不像是会来我这买菜的。」
「哦?」叶栖迟被勾起了兴趣,「难道现在还有人放着『丰碑』现成的东西不要,专门来你这买?」
「兄弟,借个火?」男生把烟递向陈渊,在得到不抽烟的摆手回应后,无所谓地「啧」了一声,「有——!怎么没有?多是些嗲嗲娭毑,跟他们唠两句什么『原生态』、『有机』,嘿,他们可爱听这个了。」
「买的人多吗?我看你种得也不多,供得上?」陈渊顺着他的话问。
男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种这点儿就是摆个样子嘛!谁真要买,提前一天跟我说,我晚上去『丰碑』那儿弄点最新鲜的,早上起来沾点泥巴水,一斤卖他们十几二十块,谁看得出来?」
叶栖迟闻言,眉头一蹙,脸上瞬间浮起一层薄怒。陈渊不动声色地轻轻握住她的手,抢先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了然:「也是,赚点生活费嘛,不容易。」
「就是讲嘛!」男生仿佛终于遇到了知音,话匣子打开了,「我们这破地方,自打那『丰碑』冒出来,就跟后娘养的一样,天不管地不收,想搞点钱难如上青天!别说我了,就以前我们这儿那个全省闻名的农业里手,许老倌子,不也照样坐冷板凳,等着到点退休?」
陈渊立刻抓住话头,试探着问:「你说的……是许明远教授?」
「不是他还有谁?」男生朝地上啐了一口,「以前多风光,现在?哼,谁还拿正眼瞧他。」
「兄弟,不瞒你说,我们这次来,就是想找许教授请教点事情。能不能给我们指个路?」
「喏,就那栋楼,」男生抬手随意一指,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将壶里最后一点水胡乱泼在菜畦边,「一楼,走到头那个办公室就是。你们要去就快去吧。哦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出去别乱说我这菜的事儿啊,晓得不?」
「当然,放心。」陈渊笑了笑,拉着一脸不忿的叶栖迟,两人踩过落叶和杂草,转身走向那栋略显陈旧的教学楼。
9.折翼鸟
教学楼里一片寂静,他们的脚步声在麻石地砖上回荡,竟带来一丝沁入骨子里的清凉,与门外的闷热恍若两个世界。
陈渊抬手,叩响了门扉。空洞的回响声在悠长的走廊里荡开。
「请进。」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两人推门而入。办公室陈设简洁,一位头发已然斑白的男子,正背对着他们,用一块软布仔细地擦拭着书架的隔板。
「您好,请问是许明远教授吗?」叶栖迟率先开口。
男子闻声转过身。两人有些惊讶地发现,与他斑白的头发相比,他的面容并不显得十分苍老,约莫五十岁上下。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里面盛着一种与学者气质不甚协调的灰暗与疲惫。
「是我。你们是……学生?」许明远问道,声音平和。
「不是的。」叶栖迟取出警官证,双手递过去,「我们是派出所的,有些情况想向您了解一下,希望没有打扰您。」
许明远随意扫了一眼证件便递了回来,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当然可以,请讲。」
「许教授,您对杜若飞这个人,还有印象吗?」叶栖迟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不自觉地握在了一起。
「你说……那个曾经给我当过助教的小伙子?」许明远眼中掠过一丝极细微的亮光,像是灰烬里短暂复燃的火星,「我当然记得他。」
他顿了顿,唇角牵起一个自嘲的弧度:「毕竟……他也是我最后一任助教了。至于原因嘛,你们看看这周围,也就明白了。」
「您能和我们聊聊他的事吗?」陈渊开口接过了话头。
「好,那就说说吧。」许明远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抚过身边一本书的书脊,目光投向窗外,陷入了回忆。
「我是在他大三那年认识他的。是个好孩子,聪明,肯学,身上有股不服输的韧劲儿。」他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我知道他家里条件不好,是农村出来的。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一点不假。若飞这孩子,心思重,总想把家里的事扛在自己肩上。」
「后来……『丰碑』出现了。」许明远的语气沉了下去,「那孩子的眉头,从那以后就再没真正展开过。我能理解,换作是谁,发现自己苦学多年、寄予厚望的未来一夜之间被彻底颠覆,都很难接受。」
叶栖迟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后来呢?」
许明远喘了口气,像是提起了一件沉重的事:「后来,我算是想照顾他,就让他留下来给我当助教。唉,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刚过了两年,他父亲就突发急病去世了。紧接着,学校这边获得的拨款和支持也断崖式减少。」
他摇了摇头:「内外交困,那孩子……一下子就垮了。」
「垮了?是……想不开要做极端的事吗?」陈渊谨慎地追问。
「那倒不是。」许明远叹了口气,惋惜之情溢于言表,「他是走上另一条极端——他开始疯狂地研究『丰碑』,几乎是偏执地想证明那东西绝对有害。他日日夜夜地勘测周围的土壤、空气、水源,又把『丰碑』产出的食物样本送到所有他能找到的地方去化验。」
叶栖迟的兴趣被完全勾了起来:「那他……发现什么了吗?」
许明远摇了摇头,语气复杂:「没有任何问题。所有的数据都显示,『丰碑』的能量消耗完全在合理范围内,没有检测到任何有害物质的排放,它产出的食物在成分上也和天然食物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没有问题……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问题。」陈渊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你说到点子上了。」许明远的语气带上了明显的痛惜,「正因为找不到任何科学上的破绽,那孩子……走了歪路。他开始在网络上大肆散布『丰碑』的各种所谓『害处』,试图用这种耸人听闻的方式……唉。」
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还真有不少人,看他摆出一堆堆专业名词,说得有鼻子有眼,就真的信了。后来,事情有越闹越大的趋势,警方介入……就把他带走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等等!」叶栖迟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大,「您说警方把他带走了?我就是警察,为什么我这边完全没有他的任何记录?」
10.再见江崖
许明远教授愣在原地,脸上的皱纹因困惑而显得更深了。「这……这怎么可能呢?小同志,您要不再仔细查查?是不是……哪个环节弄错了?」
「许教授,具体情况我们还需要核实,我们先不打扰您了。」叶栖迟语气有些焦急,拉了下陈渊的衣袖,两人迅速退出了办公室。
许明远紧跟着追到门口,扶着门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辛苦你们了……一定,一定要找到他啊。若飞那孩子……只是钻了牛角尖,他不是个坏孩子……」
「我们会的,您放心。」陈渊回头,郑重地点了点头,快步跟上叶栖迟。
「等一下!」许明远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随时告诉我。」
互留电话后,两人快步穿过校园。那个卖菜的男生正对一位大妈滔滔不绝地推销着他的「有机蔬菜」,门口的保安依旧在酣睡。就在这时,叶栖迟的手机响了。
「叶副所长,各个分局的同事都反馈了,系统里确实没有查到您说的这个人的任何踪迹。」
「知道了,谢谢。」叶栖迟挂断电话,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陈渊,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攥紧了手机。
「陈渊,线索彻底断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不,还有一条线。」陈渊思索片刻,回答道,「我们可以去找一个人。」
「你是说……」叶栖迟立刻明白了。
「没错,江崖。」陈渊点头,「他是国安部的,权限完全不同。这件事背后如果真有隐情,他多少会知道点风声。」
「事不宜迟,现在就去!」两人拉开车门,叶栖迟一脚油门,车子朝着派出所的方向疾驰而去。
虽然仅仅过去两天,再次踏入那间办公室,陈渊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江崖坐在桌子后面,正专注地翻阅着一份文件,眉头微蹙。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叶副所长,陈先生。你们来找我,是有什么新线索提供吗?」
陈渊摇摇头:「江负责人,冒昧打扰。我们这次来,是想向您了解一个名叫杜若飞的人的情况。据说他此前被警方带走,但我们在系统内查不到任何记录。」
江崖放下手中的文件,身体微微后靠,「杜若飞……是的,我知道他。他现在由我们国安部接管。」
「请问……是出于什么原因?」叶栖迟谨慎地追问。
「他此前在网络上散布关于『丰碑』的不实信息,引发了不必要的公众恐慌。事件影响严重,因此由我们介入。」江崖解释道。
「经过评估,我们认为他虽然行为过激,但其专业背景和能力仍有价值。目前,他正在一个项目中参与一些辅助性研究工作。」
「研究?」陈渊捕捉到这个词,「可他是农学专业的……」
「没错,正是基于他的专业背景。」江崖点头。
「两年多以前,上级决定,基础农业领域的知识传承和研究能力仍需保留。他作为研究人员,所有相关信息都是保密的,因此你们在公开系统中无法查询。」
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如果你们需要见他,我可以带你们去」
「我们……可以见吗?」陈渊有些受宠若惊。
「没错,可以。」江崖笑了笑,「叶副所长是内部同志,而你,陈先生,作为重要线索的提供者,并协助我们完成了此前的问询,我们认为你们二人是可以信任的。」
「我们明白。非常感谢您,江负责人。」叶栖迟立刻表态,语气中带着急切,「那我们现在方便吗?他的母亲还在等待她儿子的消息。」
「可以。跟我来。」江崖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
11.杜若飞
江崖领着二人穿过数道安检门,步入研究所的核心区域。走廊里人来人往,研究人员皆步履匆匆,神色凝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高度专注而又略带压抑的氛围。
「这一片区域主要负责分析『丰碑』的构成材质,」江崖边走边向两人介绍,又指向另一侧,「前面的实验室,则主要尝试破解其运行原理。」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沉重:「但说来惭愧,六年多来,我们投入了巨大资源,对其研究却……毫无实质性进展。」
「毫无进展?」陈渊和叶栖迟异口同声,难掩惊讶。
「是的。」江崖肯定道,目光扫过两旁忙碌的实验室,「我们目前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它的科技水平远远超出了人类现有认知的极限。至于其核心原理、能量来源,乃至它是否存在某种形式的『通讯』,所有这一切,对我们而言都是一片空白。」
「那其他国家呢?」陈渊忍不住追问。
「据我们掌握的情报,情况大同小异。」江崖摇了摇头,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在这种级别的技术面前,当前全人类的理解能力,都显得过于落后了。」
三人继续前行,最终停在一条走廊的尽头。这里显得安静许多,一扇不起眼的门扉旁,堆放着一些闲置的设备和杂物,与研究所主体区域的整洁有序格格不入。
「这里就是杜若飞平时工作的地方。」江崖指了指那扇门。
「这环境……」陈渊下意识地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诧异。
「唉,起初并非如此。」江崖的神色略显复杂,解释道,「但这个项目持续两年多,上级和协作部门几乎把它视作弃子,经费和人员也被不断抽调。若非看他始终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恐怕连他这个人也早已被裁撤了。」
江崖抬手敲了敲门。伴随着一声「吱呀」的轻响,门很快被打开。门后站着一个身影,皮肤黝黑,身材干瘦,一双眼睛透过镜片紧张地打量着门外的三位不速之客。
「杜若飞?」陈渊率先开口,伸出手,「我们受你母亲张兰心女士所托,特地来看看你。这两年多,她非常想念你。」
听到母亲的名字,杜若飞紧绷的神情才明显松弛下来。他侧身将三人让进屋内,随即有些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桌上、地上散落的各类手绘图稿和植物标本。
「抱歉,有点乱。」他声音有些沙哑,「最近在系统整理一本关于全球作物和种植技术的资料书,东西比较多。」
「这是什么?」陈渊的目光被一幅细致的手绘图稿吸引。
「哦,这是菰米,还有配套的采收和加工工具。」杜若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孩子般的纯粹,仿佛在展示自己最珍爱的宝贝。
「看来这些就是你这段时间的研究成果了。」江崖开口道。
「不是!不止这些!」杜若飞像是被触动了什么,急忙抱起桌上厚厚几摞图稿,近乎献宝般递到江崖面前,语气急切,「这些都是!还有很多没整理完的!」
江崖看着他近乎应激的反应,放缓了语气:「不必紧张。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的阶段性工作告一段落,我可以特批你几天假,回去看看你的母亲。」
杜若飞眼中的紧张神色这才稍稍褪去一些。他转过头,看向陈渊和叶栖迟,眼中带着深深的关切:「我妈……她还好吗?」
「阿姨身体还算硬朗,就是很孤单,非常想你。」叶栖迟语气柔和地回答,「我们想劝她搬进城里的安置房,但她坚持一定要亲眼见到你,亲耳听到你的意思才肯答应。」
杜若飞嘴唇动了动,还没等他开口,江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歉意:「这件事是我们工作上的疏忽。对你母亲的关怀不到位。我会立刻安排人负责照料你母亲的生活,你的探亲假也会以最快速度批复下来。」
杜若飞没有再说话,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他低头看着怀中那厚厚的图稿,目光复杂,情绪难辨。
江崖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领着陈渊和叶栖迟退出了房间。门轻轻关上的刹那,隐约有一阵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从门缝里透了出来。
「江负责人,今天非常感谢您能带我们来这里,实在是麻烦您了。既然确认杜若飞一切安好,我们就不多打扰您工作了。」两人再次向江崖致谢,随后转身走出了研究所沉重的大门。
12.倚晚晴
走出门,陈渊第一时间给许明远教授打了个电话,向他告知了杜若飞一切安好的消息,许明远教授连连道谢,带着藏不住的欣喜。另一边,叶栖迟则给张兰心打了电话,向她保证她儿子很快就能回去看她。
电话结束后,两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叶栖迟看了看时间,已经下午五点了。
「哎呀,累瘫了,明天还得去所里点卯,」叶栖迟伸了个懒腰,「五点多就要起床,就算现在倒头就睡,满打满算也就能睡半天。」
陈渊皱了皱眉,没接她的话。
「陈渊你怎么了?下线了?犯病了?」叶栖迟不满地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陈渊摇摇头,「没怎么,刚刚下意识一激灵,可能是想到明天要上班心情不好。」
「走啦走啦,我们去 21 号『丰碑』搞点好吃的,晚上一起在家看剧,放松一下。」叶栖迟蹦蹦跳跳地拉着陈渊上了车。
两人取了丰盛的晚餐,并排窝在沙发里,一边享用着美味,一边看叶栖迟最喜欢的肥皂剧。
「哈哈,」叶栖迟咯咯直笑,「陈渊,你看这里面的男女主怎么都这么别扭啊,明明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非要误会来误会去,搞这么复杂。」
「废话,一句话解决了人家拍什么。」陈渊瞥了她一眼。
「也是哦,不过我还是觉得好傻。」
「觉得傻就对了,这种东西就是拍给傻子看的。」陈渊说着,吃了一口千层面。
叶栖迟笑着笑着,咂摸出味来,「姓陈的,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陈渊无辜地眨眨眼。
「你含沙射影!」
「哪有含沙射影,我都快直抒胸臆了,是你太迟钝。」
「你他……」
「女孩子说什么脏话,真没素质。」
「我骂的就是你这个嘴欠的家伙!」
「好啦好啦,继续看电视,你看我刚刚还帮你暂停了一下,多贴心。」
叶栖迟狠狠掐了陈渊一把,然后安静下来,继续沉浸在电视剧中。
过了一会……
「陈渊,你今天是不是牵了我手?」
「啊嗯嗯嗯,这剧好看。」
「陈渊!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诶,你刚说什么?」
「我说……」叶栖迟声音突然小下来,耳根微红,「你今天是不是……牵了我手。」
「你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明明就有!在农大的时候跟那个种菜的男生说话的时候!」
「有就有吧,你想怎么着?要不给你牵回来?」陈渊干脆破罐子破摔,耍起无赖。
「行,你说的!」叶栖迟好像就等这句话,伸手就紧紧把陈渊的手抓住,两人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脉搏。
「诶,你真牵啊?」
「当然啦,让姐姐牵一下怎么了?」
「你还姐姐上了,就大一岁,好意思吗?」
「一岁半好不好,那六个月被你吃了?」
陈渊陷入沉默,叶栖迟也只当他是害羞了,轻轻握着他的手,唇角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
13.停机检修
电视剧的片尾曲响起,为一段狗血剧情画上了暂时的休止符。叶栖迟意犹未尽地松开陈渊的手,拿起遥控器准备点开下一集,却意外地发现陈渊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眉头微蹙,眼神没有焦点地落在空处,完全沉浸在自我的思绪里。
「喂喂喂,」叶栖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陈大爷,您又神游天外了?是不是今天跑太多地方,累得不舒服了?」
「没事,」陈渊缓缓摇了摇头,目光依然深邃,「我就是感觉……好像有什么关键的东西,就差一点点,马上就要想到了,但就是抓不住。」
「关键?」叶栖迟觉得好笑,又有点担心,故意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脸颊,「你还能发现什么关键?体温挺正常啊,也没烧糊涂嘛。」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电视屏幕「啪」地一下彻底黑了。一个冰冷的、「无信号」的提示框在屏幕中央无情地来回弹跳。
叶栖迟被这突如其来的中断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过手机,很快就在租客群里看到了通知。
「呼……吓死我了,」她松了一口气,把手机一扔,重新窝回沙发里,「原来是电视台全线停机检修啊。」她转过头,发现陈渊仍然维持着那副苦思冥想的模样,仿佛外界的变化与他无关。
「你到底怎么了嘛?」叶栖迟的声音软了下来,她再次握住他的手,指尖微微用力,关切溢于言表,「从刚才就魂不守舍的。」
「是你说的某句话……」陈渊喃喃道,面色是罕见的凝重,「好像一下子点醒了我潜意识里的某个东西,非常重要。但我却怎么也无法清晰地把它拽出来。」
「我的话?」叶栖迟努力回想今晚的拌嘴,「哪一句?难道是我说你该叫我姐姐?」
「对!就是这句!」陈渊眼中迸发出锐利的光彩,他下意识地反手握紧叶栖迟的手,急切地追问,「你当时的原话!具体是怎么说的?」
叶栖迟被他突如其来的激动搞得有点懵,不确定地重复:「我……我说的是『什么一岁,明明是一岁半,那六个月被你吃了?』……是这句吗?」
「没错!就是它!」陈渊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仿佛全部的精力都用于捕捉脑中那一闪而过的灵感,「帮我想想,为什么?为什么是这句话让我觉得如此重要?」
「是……时间?」叶栖迟尝试着引导他,「这个『一年半』或者『六个月』的时间,让你联想到了什么?」
「时间……对,是时间……可关联点在哪里?」陈渊依旧被困在思维的迷雾里。
叶栖迟也陷入了沉思。忽然间,她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猛地抬起头:「陈渊!今天几号?」
「五月十号,周日。怎么了?」
「那上周五,我们去找江崖那天,是几号?」叶栖迟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陈渊的衣角。
「五月八号。」陈渊下意识地回答,随即猛地顿住了,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明悟,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叶栖迟。
叶栖迟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丰碑』……是那年十一月八号出现的。到上周五它第一次全球停摆,刚好过去了……」
「……六年半。」两人异口同声,说出了那个令人心悸的数字。
「而且精确到小时,」陈渊的声音干涩,他强迫自己进行更冷静的分析,「星城这批『丰碑』的出现时间,比南北美的第一批晚了将近十二个小时。所以它们的停摆也发生在这周五的下午,而不是凌晨。」
两人对视着,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那是混合着激动、对巧合本身的震惊,以及意识到背后可能蕴含的恐怖真相所带来的骇然。
「可是……为什么是六年半?」叶栖迟喃喃自语,失神地望着电视屏幕上那个冰冷的「无信号」标志。
「说不定……」陈渊的声音低沉下来,「原因就和这台电视机一样呢?」
「你是说……」
「检修。」陈渊接上了她未竟的话。
「嗯。」他点了点头,一个可怕的推论在他脑中逐渐成形,「也许,这只是运行到一半生命周期时,一次例行的……维护检查。」
「一半……」叶栖迟难以置信地摇头,声音微微发颤,「这太疯狂了……只剩一半的时间……这只是你的猜测……」
「想知道这个猜测对不对,」陈渊深吸一口气,从沙发上站起身,眼神恢复了决断,「我们只有一个地方能去问。走吧,我们得再去见一次江崖。」
14.传金柝
江崖刚审阅完一份文件,略带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正准备起身活动一下,办公室的门就被有些急促地推开了。陈渊和叶栖迟带着一阵风闯了进来,脸上写着显而易见的急切。
「你们两个年轻人,总是这么风风火火的。」江崖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又出什么状况了?」
「江负责人,我们有重大发现!」陈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将两人关于日期、「六年半」周期以及「检修」的大胆推论,清晰而迅速地向江崖和盘托出。
江崖听着听着,脸上的温和笑意逐渐褪去,转为深思,最终沉淀为一种极其凝重的神色。办公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这件事……关系重大,我还不能立刻下定论,需要立刻向上级请示,并核查全球各地的详细时间数据。」江崖沉默了近一分钟,才缓缓开口,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但是,就我个人的初步判断而言,我认为你们的推测……具有很高的合理性。」
「您……认同我们的猜想?」叶栖迟感到有些意外。
「是的。」江崖站起身,动作果断,「我们的思维长期以来被『丰碑』远超时代的科技水平所禁锢,总试图从技术层面去破解它,却恰恰可能忽略了最基础、最直观的逻辑——比如时间。」
他一边说,一边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示意两人跟上,「去研究所,我们需要立刻进行评估。」
很快,研究所各关键部门的负责人被紧急召集到会议室,杜若飞也被匆匆叫来,袖口上还沾着未擦掉的铅笔灰。他看到陈渊和叶栖迟,略显惊讶,随后腼腆地点头致意。
「各位,」江崖的声音打破了会议室的嘈杂,他指向陈渊和叶栖迟,「这两位同志提供了一个基于时间巧合的大胆推测。我个人认为其逻辑链条值得高度重视。因此,我们需要就此进行紧急磋商。」
推测本身并不复杂,无需高深的专业背景也能理解。然而,在江崖简明扼要地复述完毕后,整个会议室陷入了一种近乎凝固的、诡异的寂静之中,每个人都在消化这个推测背后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
「至少从我国的数据来看,这个时间点是吻合的。」江崖打破了沉默,补充道,「我们正在紧急联系其他主要国家进行核对,但就目前掌握的情况看,八九不离十。」
一位头发花白的研究人员难以置信地推了推眼镜:「江负责人,您的意思是……根据这个模型,再过六年半,所有的『丰碑』可能会彻底停止工作,甚至……消失?」
「这是最坏,但也是相当可能的推演结果。」江崖的语气斩钉截铁,「请各位基于这个假设,立即简要商讨应对方向,形成初步方案后,我会即刻向上级汇报。」
这时,杜若飞有些怯生生地,却又带着一丝急切开口:「那……那我们是不是应该立刻开始准备……恢复传统的农业生产?否则到时候……」
「完全正确!」江崖立刻肯定了他的方向,目光扫过全场,「这正是当前的第一要务!各相关部门,立即抽调精干人手,优先组成农业重启项目组,由杜若飞同志主要负责,任务是尽快系统性地编纂出涵盖育种、耕种、水利、收割、储存等全环节的农业生产指导资料!要快,要详尽!」
他随即看向其他部门的负责人:「当然,对『丰碑』本身的逆向工程研究绝不能停止!任何技术上的突破,对未来都意味着多一份希望和保障。双线并行,刻不容缓!」
命令清晰下达,会议室瞬间如同精密机器般高效运转起来。江崖第一时间抓起了内部保密电话,接通后沉声道:「是我,江崖。有极端紧急且重要的情况必须立即向您汇报……」
看着眼前瞬间变得忙碌而紧张的景象,陈渊小声对叶栖迟说:「那……我们的任务是不是算完成了?」
「好像……是吧。」叶栖迟点点头,看着那些她完全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和快速部署,「接下来的事,已经远远超出我们的能力范围了。」
这时,江崖打完了电话,大步走到两人面前。他面色肃然,挺直身体,竟郑重地向两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代表国家,向二位致以最诚挚的感谢!你们提供的线索,价值无法估量。」
陈渊赶忙上前一步托住他的手臂:「江负责人您太言重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真的当不起。」
「这份感谢,你们当之无愧。」江崖的语气坚定,他随即看了看身后已然全面启动的应急机制,带着一丝歉意。
「现在情况紧急,千头万绪,恕我不能久陪二位了。过段时间,局面稍稳,我再亲自向二位道谢。现在,请二位先回去休息吧。」
说完,他立刻转身,重新投入那片忙碌与焦虑交织的漩涡之中,背影坚定而急促。
15.三年后
2035 年 4 月 4 日,傍晚。
叶栖迟带着一身微凉的晚风和淡淡的疲惫推开家门。目光习惯性地在客厅一扫,立刻就定格在茶几上——那几个明显用过却没扔的脏饭盒显得格外刺眼。
「陈——渊!」她提高声调,把背包往沙发上一甩,「你又不等我吃饭!还敢把『罪证』就这么大咧咧摆这儿!」
卧室门应声而开,陈渊探出头来,脸上挂着惯常的无辜表情:「冤枉啊长官!饭好好在厨房里给你留着呢,我一口没动,天地可鉴。」他走出来,举手作投降状,「我这是下午饿了,吃的存粮。」
「那就是吃了不知道收拾!」叶栖迟没好气地上前,不轻不重地捶了他胳膊一下,「快去把你这些『罪证』处理了,再把垃圾倒了!不然今晚别想上桌吃饭!」
一阵熟悉的、鸡飞狗跳的闹腾之后,两人终于面对面坐在了餐桌前。温暖的灯光下,饭菜冒着热气,勾勒出一天中最令人心安的时刻。
「陈渊,你再这么气我,」叶栖迟夹了一筷子菜,佯装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小心哪天我真急了,跟你分手!」
「分呗。」陈渊扒拉着饭,头都没抬,语气悠闲得像在讨论天气,「反正现在你爹我好歹是『高质量男性』,抓住了时代脉搏,不愁没人欣赏。」
「呸!」叶栖迟不屑地哼了一声,「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是靠着咱们俩发现的那个『信息差』,忽悠你们老板抢先转型搞什么立体城市嘛。典型的风口上的猪,飞起来了而已。」
「嘿,话可不能这么说。」陈渊终于抬起头,嘿嘿一笑,「信息差确实是关键,但这『咱们俩』仨字你可说对了。功劳簿上有你一半,这点我心知肚明。」
「算你还有点良心。」叶栖迟嘴角微微上扬,语气缓和下来,「我还以为你尾巴要翘到天上,准备独吞功劳呢。」
「哪能啊?这点基本觉悟还是有的。不然……」陈渊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某人又得跟我急眼。」
「谁急眼了?!」叶栖迟的音调立刻拔高。
「谁应就是谁……哎哎哎!吃饭呢!君子动口不动手!」陈渊笑着格挡她伸过来要掐人的手。
「不动手也行,」叶栖迟忽然收回手,变脸似的换上一副笑吟吟的表情,用手托着腮看他,「那你答应我一件事。」
「说,什么事儿?赴汤蹈火啊叶警官?」
「明天清明节,放假。你陪我去城外踏青。这要求不过分吧?」
「当然可以啊。」陈渊爽快地点点头,「正好我也想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那说定了!」叶栖迟眼睛弯成了月牙,「赶紧吃饭,吃完早点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呢。」
「现在就睡?这才几点……」陈渊话说到一半,突然看到叶栖迟脸上那抹熟悉的、狡黠的笑容,瞬间反应过来,「等等……不对……你指的『睡觉』它正经吗?!」
他想溜,但叶栖迟动作更快,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一个巧妙的擒拿动作把他带向卧室,另一只手反手「咔哒」一声锁上了房门。
16.归去来
翌日清晨,两人在「丰碑」取了份简单的早餐,温热的食物下肚,驱散了晨起的微寒。
「对了,趁时间还早,先去农大看看许教授吧?」叶栖迟提议道。
陈渊自然没有异议。再次走入农大校园,氛围已与往日截然不同。
他们按要求做了访客登记,放眼望去,校园里曾经干硬板结的土地大多已被重新翻垦,变回了生机勃勃的试验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湿润气息。
不知不觉,两人又走到了那间熟悉的办公室外。门开着,只见当初那个卖菜的男生正俯身在许明远教授的办公桌前,两人对着摊开的图纸和资料,专注地讨论着什么。
见到来人,男生抬起头,冲陈渊咧嘴一笑,熟稔地打了声招呼:「哥们儿,好久不见啊!」
许明远教授见状,惊讶地笑道:「哦?你们还认识我这新招的助教?」
陈渊笑着点了点头,并未细说那段关于「有机蔬菜」的往事。
几人寒暄了几句,聊了聊近况。陈渊和叶栖迟见许教授他们正忙,便不再多扰,起身告辞。
车子驶出城区,开往城郊。窗外的风景逐渐变化。「看,这就是我们上次来的地方。」叶栖迟指着窗外,「变化大吧?」
陈渊向外望去。牛毛细雨,如丝如雾,在天穹间织起一张轻柔无边的幔帐。道路两旁,昔日尘土飞扬的景象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破土而出的葱郁绿意。那座由钢筋水泥构筑的城市巨兽,似乎终于学会了谦恭,悄然向后退让,将土地归还给更原始的生命力。
车再往前行,记忆中原先那片破旧红砖房的位置,如今矗立着一栋雅致的小洋楼。而院子里那两张慈祥的面孔,却依然未变。
「王阿姨!李叔!」车刚停稳,两人便笑着向院中的老人挥手。
王老太太眯眼一看,顿时喜出望外,紧走几步迎了上来:「哎呦!是叶警官和小陈啊!多少日子没见着你们了!」
「阿姨,您和李叔身体都还硬朗吧?」叶栖迟赶紧上前搀住老人的胳膊。
「好,都好!」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我家老头子啊,就是年纪大了,腿脚不太利索,走不动远道喽,不过精神头好着呢!」
「那就好,」陈渊笑道,「听说您儿女也都回来了?」
「是啊是啊,他们去后山扫墓了。我们老两口走不动,就留在家里看看门。」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热情地把两人往屋里让,端上热茶,「真是多亏了你们,当初给我们争取了这么好的条件,不用搬走,还能住上这么好的新房子。」
「阿姨,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叶栖迟赶忙接过茶杯,「这真不是我们的功劳,是国家现在的政策好啊。上头也觉得,那机器里出来的东西,终究不如咱们自己亲手种出来的粮食吃着踏实、放心。」
「是啊阿姨,」陈渊附和道,「正是有了好政策,您儿女才能安心回来发展,陪在您二老身边,这家才像个家嘛。」
「哼,瞧我当时说什么来着?」这时,李叔沙哑却带着几分得意的话音从里屋传来,「咱早就说了,那白疙瘩里的玩意儿,靠不住!人哪,上顶天,下立地,中间啊,还得靠自个儿的双手!」
「得了吧,老家伙,」王老太太回头笑骂了一句,「一把年纪了还在这儿充明白人儿呢!」一句话引得四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小坐片刻后,两人起身告辞。
「要不中午就留下吃个便饭呗?」老太太真心挽留。
「王阿姨,下次一定!我们还得去张兰心阿姨那儿看看呢。」两人笑着解释。
「好好好,那就不耽误你们正事了,有空常来啊!」二老将两人送到院门口,不住地挥手。
车子重新驶上乡间道路。窗外,一畦畦水田规划得整齐方正,青翠的秧苗在细雨中挺立,透出一种勃发的生机。朦胧雨帘中,甚至能看到几只麻雀在田埂上跳跃嬉戏。
「等一下,你看那边田埂上的人……」陈渊放下车窗,指着不远处一个戴着斗笠、一身农人打扮的身影。
「诶?那不是杜若飞吗?」
只见杜若飞高高挽着袖口和裤腿,斗笠下露出专注的神情。他手里拿着一本水稻种植方面的书,正被一群人围着。他一边用左手比划着讲解,一边用右手指着书上的插图,周围的人听得认真,不时点头。
见到熟悉的车辆和面孔,杜若飞朝他们这边点头致意了一下,手上的讲解却未停下。陈渊和叶栖迟会意,没有上前打扰,只在车窗外笑着朝他挥了挥手,便缓缓驶离。
青黛色的丘陵下缓缓靠近,张兰心的家到了。远远地,两人就看到老人独自坐在屋旁那个小坟包边,三张一叠,三张一叠,默默地将手中的黄纸钱投入面前的火堆。纸钱慢慢卷曲,在火焰中化作轻烟,随风飘散。
两人轻轻下车,隐约听到老人低声的念叨,絮絮地说着「出息了」、「放心了」之类的话。叶栖迟轻轻拉住陈渊的胳膊,示意他别再靠近。他们就那样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张阿姨才发觉了他们的到来。她连忙站起身,有些蹒跚地小跑过来。陈渊和叶栖迟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扶住她。老人的手紧紧攥住他们的手,很用力,微微颤抖着。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必说。
回程的路上,天空依旧阴沉,雨丝未断。整个世界仿佛被彻底洗涤过,远方的星城在雨幕中显得朦胧。
车轮声惊起了田间的鸟雀,它们叽叽喳喳地成群飞起,振翅投入天地间那片无边的雨幕之中,消失不见。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叶栖迟望着窗外的景象,轻声吟道。
陈渊本想如往常一样笑她又在拽文,可话未出口,却不知怎的,顺着她的话轻声接了下去:「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尾声
二零三八年十一月八日,下午四点。
陈渊和叶栖迟并肩站在窗前,与窗外千千万万的市民一样,静默地等待着,见证一个时代的落幕。
他们的女儿陈霓夏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在一旁等得有些不耐烦,小手不停地扒拉着叶栖迟的衣角,哼哼唧唧地要抱。
陈渊无奈地笑了笑,俯身将这个小家伙一把抱起,让她能看得更远些。一家三口的目光,一同投向窗外那座沉默矗立的二十一号「丰碑」。
夕阳西下,残晖将它巨大的轮廓染上一道温暖的金边。就在那一刻,「丰碑」的表面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温柔地瓦解,开始一丝丝、一缕缕地剥离,化作无数极细密的、闪烁着微光的絮状物,如同逆流的金沙,袅袅上升。
它们越飞越高,越飞越淡,仿佛融入了夕阳本身,在无际的天穹中悄然消弭,归于虚无。
「羽毛……爸爸,是羽毛!」陈霓夏兴奋地指着窗外,小脸上写满了孩童独有的、发现奇迹的惊喜。
「对,是羽毛。」陈渊轻轻亲了亲女儿的额头。那漫天飞舞的光絮,在落日熔金般的辉映下,的确像极了一片片流淌着火焰的、轻盈的金红色羽毛,进行着一场盛大而静默的告别。
叶栖迟没有一直凝视着「丰碑」的消逝。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城市的天际线,投向了城郊远方的某处。她自然望不到那么远,但她知道,就在那个方向,有一片更为浩瀚、更为坚实的金黄——正沉甸甸地弯下腰,等待着人们的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