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市井间寻常凡人少女,名阿禾。家在南街,开着间卖糖糕的小铺。
铺子里的糖糕是阿爹的手艺,红糖混着芝麻,蒸得松软,趁热咬开,甜香能漫一条街。阿娘总在柜台后算账,指尖拨着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弟弟阿树才七岁,总缠在阿禾身后,要她用麦芽糖画小兔子。
日子像铺子前流过的溪水,缓而暖。直到那天,有人在街口贴了告示。
告示是仙盟派发的,黄纸红字,顶端盖着朱红大印。围看的人多,阿禾挤在后面,只听清几句。“魔族余孽……血脉……格杀勿论……”说话的是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声音发颤,“听说仙盟的仙玉门又亮了,‘诛魔’两个字,夜里都透着光。”
阿禾不懂什么是魔族。只在小时候听阿爹说过,那是仙界都要除的邪祟。可邪祟离南街太远,远得不如阿树手里的糖人真切。她转身回铺,阿娘正往灶上添柴,火苗映着她的脸,暖融融的。“阿禾,去给城西的张奶奶送两斤糖糕,她昨儿订的。”
阿禾应着,拎起油纸包好的糖糕出门。城西的路要经过城隍庙,墙根下坐着个瞎眼老道,总说些没人懂的话。今日他却不说话,只反复摩挲手里的木牌,木牌上刻着模糊的纹路,像某种兽形。见阿禾走过,老道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姑娘,你印堂……”
阿禾脚步一顿,却被身后的呼喊打断。是阿树,手里举着个风车,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姐姐,爹让你早点回,说晚上做你爱吃的糖芋圆。”
她应了阿树,没再看老道,快步往前走。风从巷口吹过,带着些微的凉意,她拢了拢衣襟,只当是秋深了。
那天的黄昏来得格外早。
阿禾送完糖糕回铺时,天边已染成血色。不是晚霞的绯红,是浓得化不开的红,像泼在天上的血。南街静得出奇,往常这时该有孩子哭闹、小贩吆喝,此刻却只有风卷着落叶,沙沙作响。
她心里发慌,加快脚步往铺子跑。刚到巷口,就听见碎裂声——是自家的木门,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开,木屑飞溅。
两个身着银甲的修士站在铺子里,衣摆绣着云纹,腰间悬着长剑。剑刃上沾着血,一滴一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红圈。
阿爹倒在柜台前,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放下的锅铲,胸口插着一把短剑。阿娘扑在阿爹身上,后背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浸透了她常穿的蓝色布衣。阿树……阿树缩在墙角,手里的风车散了架,小小的身子一动不动。
“还有漏网的吗?”一个修士开口,声音冷得像冰。另一个修士抬手,掌心亮起淡金色的光,扫过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那光落在阿禾藏着的柜子上时,她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住了。
她是半个时辰前躲进来的。听见动静,阿娘猛地把她推到柜台后的柜子里,塞了一块糖糕在她手里,只说了两个字:“别动。”然后转身,抄起门后的扁担,冲了出去。
柜子是阿爹打给她放衣物的,不大,阿禾缩在里面,连呼吸都不敢重。她透过柜子门板的缝隙往外看,看阿娘被修士的剑挑飞,看阿爹嘶吼着扑上去,被一剑刺穿胸膛。
“血脉感应没错,这屋里确实有魔族余孽。”扫动金光的修士皱眉,“怎么找不到?”
“搜仔细点,仙盟令下,凡沾魔族血脉者,一个都不能留。”另一个修士说着,抬脚踹向阿禾藏身的柜子。
柜子晃了晃,门板的缝隙更大了些。阿禾看见修士的靴子,沾着阿爹的血,就停在柜子前。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指尖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滴在怀里的糖糕上。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喊:“东边的李屠户家也有动静!快去看看!”
两个修士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走,先去那边,回来再搜。这户人家已经灭门,余孽跑不了。”
脚步声远去,门被重重带上。屋子里静下来,只剩下血腥味,浓得呛人。
阿禾在柜子里待了很久,直到天边的血色褪去,黑沉沉的夜压下来。她才敢慢慢推开柜子门,爬出来。
脚刚落地,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是阿树的手,小小的,还保持着抓着风车的姿势。阿禾蹲下去,想握住那只手,却发现它已经凉透了。
她走到阿爹身边,他的眼睛还睁着,望着屋顶,像是在看什么。阿禾伸手,想把他的眼睛合上,指尖碰到他的脸颊,冰冷刺骨。
屋子里的灯早就灭了,只有月光从破了的窗纸透进来,照在满地的血上,泛着惨淡的光。阿禾走到灶台边,那里还温着一锅水,是阿娘准备晚上煮糖芋圆用的。她舀了一勺,水还是温的,却再也煮不出甜的芋圆了。
她想起阿娘说的“魔族余孽”,想起街口告示上的字,想起瞎眼老道没说完的话。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和阿爹阿娘的一样,是凡人的手,没有尖爪,没有异状。可为什么,就因为藏在骨血里的东西,她的家就没了?
夜风从破窗吹进来,带着寒意。阿禾裹紧了身上的衣服,那是阿娘去年给她做的,蓝色的布衣,绣着小梅花。她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看了看倒在地上的亲人,看了看满地的狼藉,看了看那块写着“阿禾的柜子”的木牌。
然后,她转身,走进了黑夜里。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留在南街。仙盟的修士还会回来,他们要找的“魔族余孽”,就是她。
走了没几步,她踢到一个东西。弯腰捡起,是瞎眼老道的木牌,不知什么时候掉在这里的。木牌上的兽形纹路在月光下,似乎亮了一下。阿禾握紧木牌,揣进怀里,继续往前走。
路两旁的屋子都关着门,没有人敢出来。她听见远处传来狗吠,还有修士的呵斥声。看来,不止她家,南街还有别的人家,因为那看不见的“魔族血脉”,正在遭遇和她一样的命运。
她走得很快,脚下的石子硌得她的脚生疼。她没穿鞋,跑出来时太急,忘了。可她不敢停,身后的家已经没了,前面的路不知道通向哪里,但她必须走下去。
走到南街口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自家的铺子在夜色里,像一个沉默的影子,门破了,窗也破了,再也不会有糖糕的香味飘出来了。
阿禾带着哭腔咬了咬牙,转身,朝着城外的方向走去。夜色更深了,风更冷了,可她怀里的木牌,却似乎越来越暖。